就在江北秋意渐浓的时候,地处东南的福建各府夏日的热气依旧没有消退。

崇祯十一年九月二十九日,泉州港内千帆林立,各式各样大小不等的船只或是满载抵达,或是卸载完货物后驶离,码头上来自各地的商人们或是谈笑风生,或是相互邀约去往附近的茶楼餐馆商谈,数不清的脚夫挑夫推车挑担,在商行伙计们的吆喝声中,载着货物离开码头,整个港口一派繁忙。

而此时的码头主泊位已经被清出一大片空闲区域,百余名衙役兵丁将无关人等驱离清场,然后持械面朝外肃立警戒。

事先得到通传的靖海伯郑芝龙、新任福建巡抚路隽、以及福建布政使司左右布政使、福建巡按御史王之耐、按察使左良铭、泉州知府林玉荣、锦衣卫泉州千户所千户刘轩、福建总兵郑芝豹等福建地方大员齐聚码头,迎候钦差一行的到来。

当日下午申时左右,一艘挂着郑家旗帜的大船缓缓驶入泉州港后停靠在码头,巨大的锚链呼噜噜下到海里后,几名水手扛着宽大的木板搭在码头上,片刻之后,数十名打着各色各样钦差行头的护兵顺着木板踏上码头,然后成雁翅状向两侧展开。

没让码头上前来迎接的官员们等多久,等到钦差仪仗摆设完毕,一身大红官袍、须发皆白的邹维琏从船舱里出来后,笑眯眯的来到船舷边,沿着木板稳步行了下来,十几名礼部的随员也跟在后面登上码头。

“本以为部堂高升后,今生再难相见,未成想一年不到又能得见部堂尊荣,飞黄实感荣幸之至!欢迎部堂故地重游!”

一身团领常服、头戴乌纱、颌下微须,眉目清朗的郑芝龙率先上前见礼后笑着与邹维琏叙旧道。

“年余不见,靖海伯越来越有我大明勋贵气派了,实是可喜可贺啊,呵呵!此次老夫奉旨而来,除却公事以外,少不得还要去府上打个秋风,品尝一番海鲜美餐不可呀,到时靖海伯可别嫌弃老夫能吃啊!哈哈哈哈!”

邹维琏一边拱手回礼一边笑着打趣道。

“部堂说的哪里话,部堂能屈尊郑府,这可是飞黄巴不得之喜事呀,部堂于福建任上时,飞黄便得益匪浅,真是恨不得天天聆听部堂之教诲才好!此次既是回返泉州,那便住在郑府好了!”

最善交际的郑芝龙带着真诚的笑容拱手回道。

这时候路隽也笑着上前与邹维琏拱手见礼,随后把其他前来迎接的官员一一给邹维琏做了引见。

路隽接任郧阳巡抚只有两年左右的时间,适逢朱由检下旨分拆湖广,郧阳府也降格划入湖北行省,而恰巧福建巡抚丁忧回家守制,朱由检一道圣旨下来,路隽便在一个月之前来到了福建。

在一番热闹的寒暄见礼之后,邹维琏婉拒了郑芝龙的盛情相邀,乘坐官轿直奔泉州城内最大的客栈鸿源居歇息,随后他和随行人员将会在晚间出席靖海伯郑芝龙举办的欢迎宴会,并计划于第二天与路隽和郑芝龙进行密谈。

“大哥,你说邹老头这钦差所为何来?我这心里总觉着有些不对劲。前些时日有不少弟兄讲,泉州府和福州府前前后后来了不少北地商帮,不过到来后也没未见他们去码头、商行大肆采买,反倒是在城中到处东游西逛,举止十分可疑。

这些人是何来路到现下也未查清,此次老邹又是打着钦差旗号过来,这中间莫不是有何勾连不成?”

在把钦差一行送到下榻的客栈之后,郑芝龙和郑芝豹回到位于城内的一座豪宅。两人脱下官服换上便装来到后院一座花厅内,一边饮茶一边叙谈。

“老三,你现下也是堂堂大明福建总兵,说话时要注意身份!什么老邹老邹的,要称呼邹部堂,若叫外人听到,会耻笑我郑家还是不入流之海商!要时时处处记得自家身份,身份!知道否?”

郑芝龙把白瓷印花茶盏轻轻放在身旁的矮几上,皱着眉头目视郑芝豹开口教训道。

与身子歪斜、坐没坐相的郑芝豹不同,哪怕是现在花厅中只有他们兄弟二人,一声月白色中衣的郑芝龙依旧是一副一丝不苟的做派,腰板挺直的端坐于椅子上。

郑芝豹撇了撇嘴角后坐正身子,目视郑芝龙,神情郑重的继续开口道:“我说大哥,小弟适才之言你可听到耳中?这前番京城那边刚传回消息,说是皇帝打算开海,后脚钦差就来到福建,再加上那些行举可疑北地生人,朝廷莫非是有何阴谋不成?

若是真要如此,那咱们可得小心提防着点啊!这戏文里都说了,皇帝可是翻脸不认人的主!”

“老三,你说的这些我都明白,此次圣上遣邹部堂前来,定是想借着熟人情分来说服我等。

世人皆知海贸利大,现下朝廷正是缺少钱粮之时,伸手过来也是无可厚非之举。只不过,要看今上开海之策究竟如何了。

东南沿海是我郑氏立足之本,这海上成千上万艘大小海船、十余万依附在我郑家名下之弟兄便是我们的本钱,朝廷若想伸手捞钱,那须不能伤我根本才行,此事得与邹部堂交代明白才可!”

郑芝龙沉吟一会后,看着花窗外的假山上一株芭蕉树缓缓开口道。

“大哥,你这是心下已经答应朝廷开海之策了?还不伤根本!天津卫码头设立已有半年了,咱家商船往来停靠已有多次,每回都得按货值缴税,开海之后,东南定是照这个法子施行,那不就等于把应该咱们郑家收的钱挪到朝廷库房中了?这还不是伤了根本?

大哥,你有没有察觉?自从皇帝给你封了这个有名无实的爵位之后,你可是性情大变啊!只顾着端着靖海伯的架子,对海上之事也是少有过问!

老四几年前又去了极西之地,就剩下小弟领着郑七他们几个四处忙活,林三、封狗子、黄七郎那些个混账也是慢慢不再把咱们郑家当回事了,若是朝廷开海后把银钱拿走,咱们郑家还拿什么养着这数万弟兄?”

看到郑芝龙这番言语和做派,郑芝豹顿时急了,直截了当的把当前郑家面临的危机抖了出来。

郑家虽然是号称大明海上霸主,但几个颇有实力地海寇集团只是名义上听从郑家的号令,实际却是各自经商赚钱后造船招人,不断扩充自己的实力,以寻求将来能够与郑家抗衡,这其中就以郑芝豹刚才提到的几个海寇头目为最。

就像刚才郑芝龙说的那样,海贸利益太大了,不仅是朱由检觊觎这块大蛋糕,那些有野心的海寇头目更是早就眼红的不得了,单单每艘商船悬挂郑家旗帜便要支付一千两银子这块白捡的巨利,就让不知道多少人向取而代之了。

“老三,不管是黄七郎还是封狗子,他们这几年所作所为我都是一清二楚!就凭他们手下那百十条船,几千号手下,就算合起来也挡不住我郑家一击!

这群货色还想从咱们郑家抢钱?你放心,对此我早有布置!”

郑芝龙转头看着郑芝豹不紧不慢地开口讲完,脸上是一副智珠在握的神情。

“啊?我还以为大哥你年轻轻就糊涂了呢,原来大哥什么都知道!这可太好了,这些日子可是让我平白操了这么多的心!”

郑芝豹听完自家大哥这番简短的言语,便明白自己是瞎担心了,自己这位大哥并不像他看到的那样,整日里就知道看书习字、吟诗作对,到处下请帖请那些官员士绅前去靖海伯府宴饮享乐,临走还要送上丰厚的礼品,这一切都是表面现象,实际上大哥从没有放松对手下人的掌控以及对其他人的监视,从而牢牢地掌控着这片金山银海。

“那,大哥,朝廷这边该如何应对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