买鱼的人多了,柳桥鱼市场重新红火起来,连带的周围农家也热热闹闹。

稻麦齐收, 村舂声隔树可闻, 多鲜活的有声画。她很想空手变出台相机,把眼前的画面停格下来。

当然,秋日最重要的还是可以光明正大贴秋膘。芥菜青蒿加肥鱼, 大铁锅炖的烂糊, 就白面或玉米面饼子吃。老苏诗中如此写,不知让古往今来多少读者流下口水。

林绣馋了好久的鲜鱼, 今日终于有空抱着来福直奔柳桥。寻到上回买过的摊位, 还是原来那位渔翁。

她挽起袖子,“老板, 这鱼怎么卖?”

老板认出她来,笑眯眯地道,“小娘子开的酒楼,自然价格优惠。”

旁边一面熟的妇人探过头, 笑得爽朗,“没几日就开起大酒楼,小娘子果真不简单。”

林绣被夸的不好意思, 又把肩上背篓卸下来,“可有无刺的鱼?”

她一直觉得吃鱼有点像赌石。每次吃到刺少甚至完全无刺的, 都顿生上天垂怜之感。海鱼刺少,可惜难以运输,只有最靠海的人家才能吃到。

淡水鱼里,数鲈鱼和鳜鱼少刺。老板捉起几条肥鱼,麻利地开膛破肚, 洗刷干净装进她的背篓。

鱼得了不少,该去买虾。软炸、白灼、爆炒都可,不过她还是最爱滚水略一煮,即刻捞起来蘸姜汁香醋。也就是所谓的“短箱倾碎碧,纤指剥轻红。”莹白的美人指剥虾,简直是视觉与味觉双重享受。

桃枝被她说得一愣一愣的,“不知绣姐姐从哪学来这么多讲究。”

或许因为正逢五日一休沐,来鱼市场闲逛加挑选的人格外多。推推搡搡间,隔壁美妇人头上戴的珠钗不知去了哪。按“寻物学”所讲,越心急反而越找不到。

林绣深谙此道,干脆放下背篓,同她主仆几人一起细细搜索。寻了片刻才找到,原来正巧勾住了竹筐的缝隙。

终于放下心来,那人连连道谢,林绣很不好意思地抿唇。自己丢东西多了,经验自然丰富。

又重回小摊,卖虾的小贩说什么也要赠她小半斤虾米。

或许这就是美好环环相扣?林绣笑着摇摇头。

天色如糖水罐头一般,清透里闪着旺盛树木的颜色。红叶漫山,松果也落了满地,踩在枯叶上尽是脱落酸味道。

桃枝蹲在地上,捡起一个最饱满的松果。好不容易发现如此新奇事物,赶紧叫林绣也过来看。

林绣也摸起一个,黑黢黢,油亮亮,像朵漆过的花。不由想起从前学到的冷知识,转身向桃枝科普,“松果浸在水里会自动合起来。”

桃枝左看右看,还是不信。反正任务完成,正无聊着,两人捏起几个放进河边水里。

等啊等,林绣心急地捞起一看,怎么还没合上。

秋水盈盈,映出熟悉的倒影。她回头,不免惊讶出声,“江大人。”

江霁容知道她想问什么,无奈地笑笑,“弘景非要来赏秋。”

随他的目光望向远处谈笑的两人,林绣扑哧笑了,“陶公子果然有雅兴。”

陶公子手里似乎还拿着钓具与竹篓。绿蓑衣青箬笠,如此轻便一身,真有模有样,应了那句“和露摘黄花,带霜烹紫蟹,煮酒烧红叶。”

人生有限,为何不畅畅快快玩一场。林绣眯起眼,如此行事洒脱,甚好甚好。

“林姑娘,好巧。”江白笑着打趣,“若是换作别家小娘子,怕是有意而为之了。”

大人和她都是一根筋的,整日待在书房,除了练字就是谈理想,实在看的人心急。

“如此说来,我倒是怀疑大人别有所图呢。”她笑盈盈地抬头,又觉话说得不对,赶紧闭嘴。

偷瞄江霁容一眼,还好他脸上并无愠色。

林绣拼命往回找补,“江大人,晚间来店里请你吃鱼。”

他点头,耳尖浮起微不可察的红。

那边,桃枝学会了狐假虎威的劲头,“老板,看见没?大学士也常来光顾我们酒楼,再便宜点儿吧。”

“哎哎,好勒。”

林绣先行礼离开。

江霁容默了片刻,从旁边捡起一个松果,珍而重之地收好。

回到溪畔,贺知锦意味深长地看他一眼,“子源竟如此青涩。”

“人人都说江学士早慧,十岁就跟夫子一样负着手背论语。”陶玄安往他口袋一摸,是个黑不溜秋的松果。他笑得直不起腰,险些把鱼竿掉下河。

“若叫你的学生看了去,定要笑得腹痛。”

江霁容正回味着方才的粲然笑容,闻言淡淡扫他一眼,并不接话。

感受到凉飕飕的眼神,陶玄安悻悻闭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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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绣处理过鱼虾,就忙活起店里的事情。等到人走的差不多了,才动手琢磨这“全鱼宴”。

菜品日日上新,需自己先试一试味道。

桃枝在旁边打下手,见她把毛巾垫在鱼身下,很好奇地询问原因。

林绣腾出功夫回答她,“鲜鱼身上都有层黏液,滑溜溜地不好拿。”

从前总见有人形容鱼肥似瓠,也就是和大葫芦一样,如今看来还真是。这一大条青鱼肉厚刺少,很适合做酸菜鱼。

顺着纹理斩成铜钱般大的薄片,热锅滚水,先汆后煮。

炉火呼呼作响,鱼片在酸菜叶子汤里翻滚,有点像“浪里白条”。连汤带叶舀起一勺,鱼肉不及嚼就化了。

松鼠鳜鱼则讲究剞花刀,有一套专用刀具,还催生出个词叫“剞劂坎生”。拖上稀稀的蛋黄糊,糊里要倒些油,防粘又色彩鲜亮。

深而不透的一整条呼啦下锅,立即激起如浪翻滚的小泡。

桃枝跃跃欲试,一手持长筷子拎住鱼颈,另一手往上浇油。初学的厨师要两人操作,她自己来难免左支右绌。手一松,差点把鱼滑进锅中。激起油浪就危险了,林绣眼疾手快,赶紧趁油泼起前稳住锅。

她接过锅铲,笑盈盈地看桃枝,“还玩吗?”

桃枝连忙摇头,我还是安心当个打杂的吧。

还是老三样,青白笋丁、深褐香菇粒、碧绿又圆溜溜的豌豆,排着队依次下锅。林绣挑出一点凝固的酱油膏,大火炊熟洋柿子,勾起厚芡。

装进专用的长圆鱼盘子里,鱼尾鱼头高翘,金黄的鱼身真同松鼠一样。味道算是酸甜适口,肉饱无刺,算是老少皆宜的一道美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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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长史和刘长史早早打听到有好吃的,处理完公务一刻都没歇,披晚霞匆匆而来。

门前几阶常被雨打,染上莓苔淡淡茸茸。

等江霁容到的时候,两人早已就着几碟小菜,吃得怡然自乐。

江霁容自己在桌子对面坐下。林姑娘不知去哪,有位伙计端上同样的几碟,只说正菜一会就来。

此刻拿起筷子,突然有点说不上来的感觉,总之不很舒心。

隔壁桌宋正甫给刘长史递去个眼神:他是不是看我们不痛快。

刘长史凑到他耳边小声说,“我是为着林小娘子的菜来,管别人干甚。”他咂摸着青蚕豆,实在没吃够,还想再来一盘。

又把筷子伸向其貌不扬的酒香草头。幽幽墨绿色的一盘,入口带着雨后寒意和清凉。听名字就觉得,应当出现在江南早春三月的餐桌上。

刘长史嚼的嘎吱嘎吱响,又笑道,“若叫成它原名金花菜就不好了。”

端上杯苦茶,林绣也笑,“是我们自己挖的野菜”。茶并不贵重,她一下子散买来好几包,没有玄乎的前味和回甘,却也很能入口。

宋长史啜饮着,“未吃就已齿颊生香。”

一道道鱼陆续端上桌。

“这可是乾前朝皇帝微服私访时吃到的菜肴。”林绣一谈吃就容易滔滔不绝。不过传言松鹤楼那位名厨给乾隆上的是鲤鱼,而非鳜鱼。

肉像闽南的山竹一样饱满白嫩,顺着大刺一抿就滑入口。再饮一口汤,虽被狠狠酸了一下,眉头却不自主舒展开。

宋长史与刘长史一吃饭就顾不上说话,神情很是餍足。林绣又偷偷把目光转向江大人。他的筷子只伸向面前几道,离得远些的鲤鱼却没怎么动。

鲤鱼刺多,林绣一拍脑袋,我怎么没早想到呢。在府里都有下人挑好了刺才端上来,想必江大人不会吃鱼。

她悄悄吩咐桃枝,“再给我拿双筷子和小碗。”

江霁容看林绣对着条鱼忙活半天,不由轻笑。自己向来不喜欢这吃起来麻烦的东西,但既然她爱吃他默默记在心里。林姑娘似乎还爱吃极麻辣口味和酸的,真和其他女子不太一样。

正想着,一个素瓷白碗推到自己面前,堆着满满鱼肉。

他抬头,林绣笑着把筷子放下,“这下就无刺了,江大人慢用。”

江霁容执调羹的手突然挺住,顿了顿还是道谢。

他的嗓音温和如水,莫名让人联想到月白风清之类的词。

林绣不知他正懊恼,心中很为自己的体贴得意。牢记客人的口味,服务又细致,我家酒馆不火谁火。

在对面灼灼又“慈爱”的目光下,江霁容把一碗鱼肉吃得干干净净。

庄娴端来坛子,拿个竹篾子滤了,盛满新口味的米酒。林绣记得这滤酒的器具叫“篘”,当初还差点为这生僻字名字闹笑话。

铺着油纸的小竹篮里,鱼干炸得干脆,撒满孜然与五香粉,正好下酒吃。

身旁两位聊兴正好,见酒来了更是惊喜。

江霁容也端起,凑近一闻,满是醇淡的香。

天色晚了,林绣向外远眺一眼,伸手推上窗。若是此刻是幅着色画,应当填上大块的蓝和绿,再晕开白色。景和人都正好,很像是种专属于老年活动室的闲适。

街上的吵吵闹闹声渐歇,明明无风,却有雨后的点滴湿意扑面而来。

茶酒兼有,时间不早,馆里点上灯。照出一只羽翼透明的蝉,静静伏在窗纱上。

不消推开木窗,就能看见她扎的花篱笆,葱葱郁郁又别出心裁,投下斜拉的黑影。旁边还卧着只白猫,正懒懒扒着鱼骨头。

林来福是个人来疯的,吃完鱼还不罢休。东游西逛一会,跳上陌生人的膝头,任由江霁容一下下顺着毛。

秋光绿意,何须丝竹悦耳。江霁容垂下眉眼,刚才阶下青苔也没那么碍眼了。

有个小丫头喝多睡着,林绣给她披上毯子。

宋长史仍兴致勃勃叫她划拳,两轮下来,几人脸上俱是红晕。

林绣连忙摆手,真的不喝了。

她转而研究起捡来的松果。泡在水中半天,果然合起来,圆丢丢的一颗。

苏柔笑道,“像不像尾生抱柱,至死方休。”

林绣捏在手心转着圈地看,还真有几分意思。

江霁容仰头饮下碗中残酒,袖口里的松果悄悄晃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