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1.

六年前,某个午后,叶矜被人从背后叫住,那个人如拂面春风,如一扇向他敞开的大门,内里有茶米油盐,有安定喜乐。对方微笑:“你愿意和我结婚吗?”

那时候他以为普天之下婚姻大多都是一蹴而就。天下掉下来的巨大馅饼,砸了他一个眼冒金星。叶矜智商降为了负数,只想对他点头。

这次,好像没什么差别却截然不同地,叶矜点头,“好。”

他们的婚姻结束了,还好还可以谈一场恋爱。

他们暌违多年重新躺在一张床上,手脚勾缠在一起,头对头挨挨蹭蹭,像两只鼻子湿漉漉的狗崽子,小心翼翼试探对方的气息。

知道自己在彼此眼中终于不是扁平而笑容模糊的稻草人,他们终于能饱含着温情和怜惜,触碰彼此的伤痕,理解对方的窘迫和不完美。

“你愿意告诉我从前发生了什么事吗?”

叶矜沉默了一会儿,他扯了扯轻薄的被子,往里缩,藏住了下巴,瓮声瓮气道:“我记不太清了。”

他拼命回忆那些在发狂的碎片感知中的边边角角,担心这个说辞显得过于敷衍,让范阳洲以为他还有所隐瞒,“我不记得自己是怎么回家的,清醒的时候,我妈听别人说我可能是哨兵,就哭了……后来,后来我好像被什么东西绑在了椅子上,来了个老头儿,那时候我真的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知道后来,我还是被送进了塔。”

那时候他的脑子正在遭受各种巨大能量的冲击,眼前是不停高频闪烁的白光,耳边鸣响着巨大的噪音,身体的感受已经消失,只剩下大脑神经元发射出来的痛苦信号,好像只有一个脑子存活着。对于叶矜来说,那几天就像是一个漫长而混乱的噩梦,梦醒了,他的世界天翻地覆。他脑海中闪现而过的,是自己被捆在椅子上,脖子突然剧烈地疼痛,白光中有皮肉烧焦绽开的血腥味。他失声尖叫。

母亲的眼泪落在他头顶,是暖的。

范阳洲无声地用手指抚过他光裸的背,顺着一节节脊骨,像是在摸一只猫。那里光滑无暇,宛若新生。“待会还是去医院,好不好?”

叶矜摇摇头,范阳洲默默看着他,他最终叹了一口气,说:“好吧。”

虽然也没有什么意义,好或坏,都已经这样了。

他们曾经因为结合热彼此猜忌,因怀疑自身而感到痛苦,叶矜不想再那样重蹈覆辙了。他决心不向范阳洲隐瞒,便凑过去,抱住了范阳洲的胳膊,说:“我啊,可能是个野种。”

范阳洲眨眨眼,说:“你是说,私生子?”

叶矜点点头,“我想不出还有什么理由,他要这样对我。”

范阳洲不知道叶矜口中的“他”到底是谁,“这样”又是怎样,却也不敢再问下去。陆轩看似轻描淡写的话语,都能令叶矜的身体起那么大的反应,他不想他不好过,不想强迫他面对他不想面对的东西。可是,他不能对叶矜的困境熟视无睹,范阳洲隐隐有种预感,那是叶矜身体内的一个□□,性腺只是其中的冰山一角。他不同寻常的隐忍,执念,全来源于那个黑暗的过去。他是他的向导,理应和他共享生命中的伤痕和苦楚。他生来就是为了为他解决这些问题的。他按住叶矜的手,说:“让我进入你的精神图景,好吗?”

叶矜愣了一下,范阳洲没等他拒绝,温暖的手指触碰他的脸颊,指腹轻轻摩挲,他用自己的额头贴住了他的额头,他的声音带着倦怠而暖的蛊惑,“不要怕。”

这是范阳洲第二次进入叶矜的精神图景,上一次,是三年前,他在地下车库神游症差点发作的时候,他逼不得已,用近乎暴力的手段强行折断他的精神屏障,闯入了他的图景。然而这一次,没有精神屏障,也没有来自主人一丝一毫的反抗,他轻而易举地又踏入了这个领域。

精神图景通常是人的内心世界的具象化,是那个人最安心最甜美的容身之所。很多人的精神图景都是森林,草原,海滩,自己儿时住过的房屋,或者空旷无一物。叶矜的精神图景,是他们a市的家。

范阳洲那时就发现了,他在发现的那一刹那,涌出一股愧疚和怜悯,后悔自己提出的离婚。

他心软了。那是叶矜最珍视的巢穴,他却亲手把它们送向灰飞烟灭。

如今的叶矜如果知道这件事,大概又要大声地笑骂他同情心泛滥了。

那个时候,他的后悔,仅仅是因为同情叶矜吗?他不知道,却明确了一点,现在并不是。

他不是恐惧他受伤的眼神,也并非为了逃避自己酿下的恶果,他只是想和他好好走下去。

范阳洲环顾四周,深吸了一口气,踏出了第一步,整洁如新的地面上留下了他的一个脚印。房间的布置一如六年前,台灯没有坏,牙刷也还没被收进柜子里。他走进叶矜图景里的房间,闭上眼睛想象他会把特殊的尘封的记忆放在哪里。

不会在床上,也不在书架上,他的意识逡巡于这个房间。范阳洲睁开眼,走过去,拉开了储物柜最底层的抽屉,那里久未被人使用,浮着一层薄薄的灰。

他屏住呼吸拉动它,嘎吱一声,黑暗的角落里,藏着一个发光的球体。像一朵漂浮的蒲公英。范阳洲用手指把它拨过来,藏在掌心里。

那个记忆的聚合球就像是一颗脆弱的小心脏,在他手心里跳动。

就算是再黑暗的记忆,都是会发光的。

他深呼吸,准备接受叶矜的记忆。

他们曾经在错误的时间点,轻视生活中鸡毛蒜皮的摩擦的痛苦,坚信无爱的婚姻依旧可以存活。

婚姻很沉重,恋爱却很简单。

即使心思细密复杂如范阳洲,也可以谈一场简单的恋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