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茗心下惊疑,而玉衡却似是早有准备一般,施施然开口笑道:“太妃娘娘恕罪,廉贞无意留下探听,只是方才也不好就这样冲撞了几位贵人,故而才有此折中之法。”

“哦?”明仪太妃缓缓走来,不置可否。

见得明仪太妃前来,风茗心知此处绝非她开口说话的地方,便只是随着玉衡行礼,低着头不做言语,默默地听着玉衡接下来的话。

“更何况,廉贞听得方才明仪太妃待谢氏小姐与昭鸾郡主果真十分宽厚,想必……也不会过分为难我等。”

“早便听那些宫女们嚼舌头说,绣衣使廉贞是个不拘小节又巧舌如簧的角色,如今看来……”明仪太妃上下打量了一番玉衡,而后者仍旧是恭敬地保持着行礼的姿势,原本蹙着的眉头不禁舒展开了几分,“确实不假。”

“廉贞谢过太妃宽宥。”玉衡这才笑着直起身来,又轻轻拉了拉风茗的衣袖。

“不过廉贞在昭阳宫盘桓数日,也总该给孤一个交代吧?”明仪太妃盯着玉衡的双眼,“虽说先前的犯事宫人确实出自于此,但看如今的架势,长秋宫莫不是怀疑起了昭阳宫的安分?”

玉衡微微笑着:“不敢,只是近日中宫殿下忙于冗杂之事,先前嘱咐我护住昭阳宫安危后再无命令。廉贞……也是无可奈何呀。”

“也好,正巧长缨自外归来,长秋宫想必也很关心她的‘安危’呢。”明仪太妃略微加重了“安危”二字,一时让风茗有些不明就里。

“不过除此之外,廉贞倒还有一个私人的好奇之问,若是冒犯了太妃娘娘,还望您海涵。”玉衡微微垂眸,目光晦暗不明。

“有何疑问?”

“《书·舜典》曾有言曰:岁二月,东巡守,至于岱宗,柴,望秩于山川,肆觐东后……”玉衡顿了顿,略微放慢了语速,“协时月正日,同律度量衡。廉贞冒昧,不知此等典故,与谢府的玉夫人有何关联?”

明仪太妃轻哼一声,语调骤然冷了冷:“你倒是读过些书的人,不过这一问,孤无可奉告。”

“是廉贞冒犯了,惹得娘娘不悦——廉贞暂且告退。”

风茗不禁暗自一笑:这话说得,好像也没有多少真诚道歉的意思。

不料玉衡得了明仪太妃的默许后拉着风茗走了几步,却又是微微驻足,解释道:“衡者平也,所以任权而均物,平轻重。廉贞虽出身微末,却也知名中之‘衡’意指何处,故而方才听得太妃娘娘所言后一时好奇,有此一问。”

“这倒是有趣,”不知为何,风茗觉得明仪太妃的目光陡然间凌厉了几分,“孤倒是不曾问过,阁下除却这‘廉贞’的名号,本名为何。”

“微末之辈谈何名号呢?不过是得了廉贞之职后,依照古书胡乱取了个名字,叫做……”她回过头来,意味深长地笑着,“玉衡。——太妃娘娘,廉贞告退。”

明仪太妃却也并无太多惊讶之色,只是微微颔首示意两人可以离开。待得两人消失在视线之外后,她这才轻轻勾起了嘴角,眸中的光芒犹如槁木复燃:“阿峥,看来好戏终于要开场了呢……”

……

“谢小将军很有诚意,不过你觉得,这些消息枕山楼会很难打听到么?”沈砚卿半是戏谑地笑着,观察着眼前这位有些面生的年轻来客,“含章殿因东宫之事忧愤成疾,而百官之中隐有另立之思,这是人尽皆知的事情。”

微斜的日光透过摇曳的风竹与小楼的窗棂,洒下斑驳陆离的光点。

“阁下不过是复述了谢某方才之言,这可如何能做真?”年轻的客人眉头微锁,出言反驳道。

“既然谢小将军这么说了,那么——”沈砚卿仍是不愠,语调散漫地笑着,“含章殿的病算来应是自六月中下旬开始,诱因除却东宫不肖,还有长期服用金丹之故,而他缺席朝参则是自中秋节祭典后开始。至于有意换储的那些人中,便是由长秋宫的心腹在牵首,但很奇怪的是,素来与长秋宫合作密切的太宰和绣衣使统领,却都是反对此事。”

来客正是得了帝后首肯,随定北军的几位将领入京朝觐的谢徵。此刻他的神色依旧带着几分凝重,只是嗤笑道:“想不到自诩不涉政事的风城也会打探这等朝堂之事。”

沈砚卿仍旧笑着,似是很有些与他周旋的耐心:“不涉政事可不代表着连朝会上的决议也不关心,不然风城这生意,也别想安然做下去了。”

“阁下似乎很有耐心。”谢徵亦是笑了起来,目光明亮,“看来这桩生意暂时还不会打水漂。”

“那是当然,谢小将军原本与枕山楼两不相欠,但现在……可是欠我一个消息呢。”沈砚卿竖起食指示意了片刻,以一副好整以暇看笑话般的神情笑道。

“你这是……”谢徵听得此言自是有几分震怒地便要站起身来出言反击。

不待他说出什么,沈砚卿抬手以折扇点了点桌面,笑道:“不过我想以谢小将军的身份,能得知的必然不止于此,方才的消息也只是一个试探而已。”

“沈先生当真是有趣。”谢徵似是骤然明白了什么似的笑了笑,先前的一丝怒气早已消散不见,他说罢沉吟了片刻,忽而颇为笃定地再次开口,“听闻前些日子两王叛乱之中死伤殆尽的秦风馆,是南城的势力?谢某猜测这多半是枕山楼的手笔——那么这个消息,沈先生想必会很有兴趣。”

“洗耳恭听。”

“此前绣衣使着人追踪雪岭之人,到了高阙时却断了线索,依照风蔚的说法——没有可疑之人通过,沈先生觉得这是为何?”

“或是不曾从此经过,或是三公子并未说出实情,又或许——雪岭连三公子的眼睛也骗过了。”沈砚卿依着对方此时提及这等闲事的思路细细推断了一番,心中不觉微微一冷,面色却仍旧是不改,“总之。司州之外的事情,枕山楼到底是鞭长莫及。”

谢徵诡秘一笑:“南城地处北城与高阙夹击之地,倘若没有几分乔装敌手的本领只怕是寸步难行。至于雪岭……如果只是普通的合作者,恐怕不会知道如何完美假扮北城之人吧?除非……雪岭原本就是南城培养的一把利刃。”

沈砚卿听罢,心中却是不甚赞同。

北城会对此毫无防备、毫无察觉么?

“并州北境紧邻高阙,看来谢小将军用心良苦。”虽则如此,他仍旧是轻笑一声,“那么您想借由枕山楼调查的,又是什么?”

谢徵道:“自然是我那位凭空出现的‘堂妹’了。”

“镇北将军之女长缨,母为正室夫人玉氏,生于平康八年,幼时居于京城,曾与阁下的父亲学过些拳脚——这些事情,你的那位‘堂妹’似乎都记得很清楚。”沈砚卿略微正了正神色,将谢小姐的情况一一道出,末了又反问,“还是说,谢小将军发现了什么更为隐秘的异常之处?”

“并非如此,只是……总觉得她似乎变了很多。”谢徵的神色一时有些为难,犹豫了片刻,道,“何况长秋宫岂会好心将她寻回?只怕是在觊觎着谢家下落不明的白虎符。故而才希望与贵商会能够调查一番实情,至少也该……给出些建议。”

沈砚卿微微颔首,略做思索后便说道:“那么我也不做客套了。谢小将军既然想到了白虎符这一层,那么便该想到,在当年谢氏抄斩的事情之中,掌握白虎符下落的人并非一定是在你二人之中。”

“此言何解?”

“谢小将军可还知道那时的情状?”

谢徵微微蹙眉沉思了片刻:“那时平陵军通敌西河郡失陷的消息传来不久,谢氏两府皆是闭门不出。而后明仪夫人在含章殿外跪请先帝开恩放过长缨——阁下想说的是,太妃娘娘?”

先帝能够应允明仪太妃的请求,所看重的自然不是他们之间的情分,而是谢氏这一支的后人一旦断绝,那么这半块白虎符的消息也必将随之湮灭。

而在这样的情况之下,女子自然是更好控制的。

“我身为局外之人,也不过只是聊做猜测罢了。”沈砚卿笑了笑,“算来谢小姐如今的亲人也只有你与太妃二人,倘若谢小将军的怀疑无误,那么谁最有可能知道白虎符的消息,你想必心中也会清楚。”

若谢徵当真对此一无所知,那么最有可能知道白虎符下落的,便是明仪太妃了。当然,此事也仍有另一种最坏的可能——白虎符的消息仍旧依照原计划,只留在了谢长缨的手中。

“虽然那时她们的死很有些疑点,但……”这样说着,谢徵不觉苦笑,“即便当时长缨得以逃出生天,也很难熬过这举目无亲的近十年,更不要说再被长秋宫寻回了。”

“是真是假,便要看长秋宫接下来的行动了。”沈砚卿对此只是不置可否,继续分析着,“昔年白虎符被一分为二,如今另一半尚且下落不明,长秋宫便如此急于着手调查谢家的这一半,只怕是已有燃眉之急。谢小将军不妨将计就计。”

“前些日子定襄伯府的事情我也有所耳闻……”谢徵沉吟许久,方才应允道,“既然如此,便就依沈先生之言吧。”说罢,他似乎又忆起了些什么,有几分尴尬地再次开口问道:“那么,沈先生想从我这里知道的第二个消息,又是什么?”

“何必如此急切?”沈砚卿听得此言,反倒很是轻快地笑了起来,语调中带着几分戏谑的意味,“一定要算上的话,谢小将军不妨权当是欠了枕山楼一个人情?”

“人情此物最是难以衡量,来日还起来,便是因势而定,可大可小。”谢徵兀自轻哼了一声,算作是默认了这个提议,“沈先生倒真是个生意人。”

沈砚卿面色不改:“过奖。”

“今日出来得也有些久了,”谢徵这样说着便站起身来,话语之中隐有去意,“那么,来日再会。”

沈砚卿亦是颇为客气地起身相送:“谢小将军慢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