兴平八年二月,春寒料峭,天朗气清。

风茗枕着淡金色的阳光悠悠醒来之时,正值一夜雨疏风骤后的晴朗清晨。早春的风和着这阳光,便在顽固刺人的寒意之外,又多了一派清新而湿润的气息。

她揉了揉额角,依稀记得昨日中夜过后的半梦半醒之间似是远远地听见了什么响动,仿佛是客房中易碎的器具被猛地摔下。

风茗回想起来,今年朝廷的九品中正选官在昨日刚刚结束了最后的考核,但选官的结果却还需再有几日方能公布。

此事本与她牵不上任何关系,然而不巧的是她协助风氏的商会所打理的这座“枕山楼”恰恰是因风雅华美而在洛都颇得文人雅士青睐的酒楼,更不巧的是昨日一干在此宴饮欢聚的学子们被风雨所阻,便索性住了下来。

既然昨日楼中住下的皆是些醉酒的公子哥,其实碰了砸了些什么倒也算在常理之中。

无非是向他们寻个赔偿了事,只希望别遇上连风氏的薄面也不给的难缠之人才好——不过若是对方当真如此棘手,也自有先生去摆平。风茗这样无所谓地想着,起身开始梳妆。

铜镜中的少女微微低下头侍弄着长发,眉眼线条柔和灵动,眼波更是澄净如朝阳之下的清江之水,而延展几分又微微下垂的眼尾将她的神态衬得更为宁静温和。

也就是在这个时候,她听见了后院客房之中反常的喧嚣,一片人仰马翻般的混乱之中,隐隐夹杂着“有人死了”“快报官”之类的字眼。

风茗绾发的动作不禁顿了顿:出了命案?

思及那些几乎无一不是出身于名门世家的公子哥们,她随即便觉得有几分不妙——莫不是有人醉酒溺亡了?后院可正好有一处不小的湖面。

但再联系到前些日子的传言和昨日在楼中的亲眼所见,风茗不由得心中更觉棘手:倘若再不是意外,那么今年的这场九品中正选官,未免也过于“精彩”了一些。

她没有再想下去,匆匆地取过一支簪子绾好长发,便起身循着嘈杂的人声走了出去。

如风茗所料,出事的那一排客房正是临着后院中的湖水所搭建。此刻那间客房外已然围了不少学子,他们三五成群吵吵嚷嚷地讨论着,一时也不辨究竟说了什么,枕山楼的几名下属勉力维持着此处的秩序,等待着廷尉寺的人到来。

风茗远远地踮了踮脚,一时也看不清房中的情况。她在一旁仔细地听了一会儿他们的讨论,但你一言我一语地也是听不出什么结果。她思来想去,索性拉住了一名正打算走上前去、看起来颇为面善的学子,上前几步福了福身,直入主题:“这位公子,小女是这枕山楼的管事,还请问此处是如何被发现异常的?”

那名学子倒也十分谦和,如实答道:“这位姑娘,我方才赶来时听闻是今早李兄来寻裴兄却迟迟不见人应门,心下觉得异常便破门而入,也就看见了……那时屋里血腥味太重,吓得他晕了过去,多亏江兄恰巧经过将他背了出来,又拜托了当时同行的苏兄前去报官。我知道的就是这些了。”

“不知可否详细说一说之后的那两人?”风茗大致思索一番,追问。

“唔……那是江飞白与苏敬则两位公子,这两人皆极擅抚琴互为伯仲,时常一同比试,一来二去的倒也算熟稔。”

“对了,公子之前说……你是刚刚赶来的?这又是何故?”风茗从他的叙述之中隐隐觉出了好些不寻常之处,却也无法一一厘清,“昨晚参与宴会的学子不是都留宿于此么?”

“在下因……身体缘故未能参加最后几日的选官,昨晚也是独自在京郊家中休息。”那名学子顿了顿,解释道。

“原来如此,多谢了。”风茗听得此言,又想起了选官时的一些插曲,心下已大致确认了他的身份,便也点了点头,不再多问什么。

不论其他,昨日她作为楼中的管事旁观这场宴会时,就对死者颇有些印象——包下枕山楼设宴的,正是这名死者:出身河东裴氏的学子裴珩。

现在,风茗一点儿也不觉得这会是什么意外了。

世上岂会有如此巧合的事情?

……

昨晚枕山楼的大堂之中,真可谓是十分热闹。

河东裴氏是本朝名门之一,而裴珩在洛都士族之中的交际似乎也颇为不错,再加上他有一位执掌绣衣使大权的世叔,故而除却此届参与选官的各地学子,另又有不少洛都名士慕名而来,这其中甚至还有几名京中的达官显贵。

裴珩亦是出手阔绰,一楼大堂的夜场被他整个包下。

年轻学子们的宴会,总归还是充斥着少年意气的,尽管这些意气之言大部分还是来自于家底深厚的簪缨子弟们。

“只不知此次选官结果出来后,裴兄将往何处高就?”一名上前敬酒的学子半是客套半是奉承地说道。

他所敬的自然便是如今绣衣使统领裴绍的世侄,河东裴氏子弟裴珩。此人锦衣玉带,相貌堂堂,这样看来倒也有几分裴氏四世三公之家的气度。

“任职何处自然还是由吏部决定,你我现在如何能妄谈?”裴珩先是颇为客套地带了一句吏部,而后才谈到他的期望,“不过若是有可能,我自然希望能去中书省任职。”

不少学子偷偷互相交换了个眼神,心下都十分明了:眼下绣衣使作为奉命督察讨奸的存在深得皇后韦氏重用,中书监则是韦氏子弟任职,他若想入中书省还不是轻而易举?只不过,有油水的地方永远是最滑的,他能不能在中宫一系完全掌控中书省之前在那里稳当立足,还需另说。

“诸位同窗倒也不妨来说一说,只谈心愿,不提几日后会如何。”裴珩向众人一拱手,一时,不少心有把握的高门子弟便开始了他们的高谈阔论。

又想谋得高就又不想做些实事,他们想得倒是很好。那时风茗在一片喧闹之中勉强听得些只言片语,便也就这般半是嘲弄半是慨叹地想着。

一群人客套一番后便是无尽的觥筹交错,岂知或真或假的把酒言欢过后,已有不少人都渐渐显出了醉态,连一些讨论的话题也开始变得敏感了起来。

风茗记得那时是一名学子率先开口:“要说如今这朝堂,可真是没了一点点十年前的影子了啊……你说那谢家风头正盛,怎么在高车手上吃了几场败仗就叛国了呢?”

“那可不是几场败仗……西河郡都被人家一口气拿下离石城了,先帝岂有不降罪的道理?”

“你们啊……谢家的平陵军是什么?居然让那高车蛮子长驱直入,说没有异常都没人相信!”

“只是可惜了当年谢家洛水畔意园集会的‘二十四友’,如今活着的也就那么一两个人了吧……”

“可别提了,还不都是靠着临阵倒戈旧党活到如今的,你看看其他的,一个比一个惨呐……”

“我看陆寺卿和定襄伯府如今的日子,也谈不上多好过吧?”

“嘿嘿……这可未必吧……”

这边的声音渐渐地低了下去,而那边又一名学子醉醺醺地对身边的友人道:“要说如今啊,大半个朝堂都是韦家的,我们这些出身寻常世家的子弟即便步入了仕途,若是不唯长秋宫马首是瞻,只怕是一辈子籍籍无名了啊……”

未料他的友人似是没有领会这其中的含义,面色微有不悦道:“李兄这是喝多了吧?这天下……什么时候姓韦了,且不说如今乃是宗室汝南王与太宰共同佐政,中领军一职也还是在宗室楚王手中,更不用说德高望重的赵王也仍旧住在衣冠里。”

“所以这几位王爷梁子,可是越结越深了啊,你说这到最后不还是……呵呵……”

“真要说啊,其实当今圣上登基,也离不开这韦家呢……”

裴珩似是察觉到了他们言语之中已然触及了一些逸闻秘辛,当下便立即打断了这名学子的话,但仍旧保持着几分面具般的笑容:“张兄,你这倒是真的喝多了。”

“诶,裴兄岂会不知九年前平陵之变……”

“张兄,你可真的是醉了。”裴珩脸色微变,说着又举起酒樽,向着众人的方向虚一敬酒,“今日本是选官结束的大好日子,诸位便只管饮酒,还请不必多谈什么朝堂之事伤神了。”

其余来客见此,便也纷纷攘攘道:“裴兄说的是,来,我们喝酒。”

而这一番暗潮涌动的谈话,也不过是昨晚一场风波的序幕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