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郎中检查完边筱君的伤脚,还未来得及赞一声这错骨正的好,便听见榻边上小姑娘心急如焚地说道:“郎中我有钱的,你一定要给我用最好的药,一定一定要治好我的脚,千万不能让我变成跛足了。”

白须郎中听之一愣,少顷方明白过来这小女说的是什么,不禁抹须朗笑了几声,道:“小娘子无需忧心,你的踝上不过是轻许的足韧错伤,况而为小娘子正骨之人手法精确,怎会令其至跛?稍后我开一盒活血化瘀的药膏给娘子,只需多休少触,兼以抹涂药膏,不多日便得恢复如常。”

郎中的一番话听得边筱君懵懵的,半晌后才抓取了她的重点,磕巴回问道:“那,那就是说我的脚不会跛啊?”

这次连老郎中身后的小医侍都禁不住嘻嘻偷笑了起来,她团抱着郎中的医药箱,喜眉道:“小姊姊不必担心,你的脚踝只是轻伤,绝不可能会跛的。”

见边筱君神情,老郎中又和笑问道:“望小娘子神态,可是被什么人欺谎了会跛足?”转瞬思及其它,又敛了笑叹肃道:“喔哟,别是被江湖骗子夸大去诓了钱财。”

边筱君此时脑海里尽是面具人一本认真、诉之惨惨的言语,就是那几句话,害得边筱君一路担惊受怕坐立不安,恐极了真的会变成跛足。

可是居然!居然是诓她的!

而她竟然还真的被骗到了,不仅如此,甚至是深信不疑!边筱君不知觉中紧攥了双拳,咬牙切齿恨不得马上就冲到那面具人面前去给他点厉害瞧瞧。

老郎中再交代了她几句注意项事,吩咐小医侍取凉水袋来为边筱君冷敷,便退出接着去为另外的病人诊疗。

冷敷完就快到吃晌午的时候了,老郎中和小医侍留她在舍中吃,边筱君就高高兴兴地在这里吃了晌饭才离开。

临行前小医女追上来委婉地询问她要不要借她一套衣裙,边筱君才恍然大悟的明白了早些时柒洵在客店前强硬的态度是为了哪般。

虽然晓得了其中道理,也知道论起来会是自己理亏两分,不过边筱君也不觉得自己真有什么错,反正已经到了涪城,也不再需要假可怜装模样骗他做什么了。

小医女的衣裙边筱君穿起来有点短窄,但她觉得比面具人的那身好出了不知多少倍!随手丢了面具人的那件衣裳,塞了银钱给郎中,边筱君顺着小医女给她指的路,准备到涪城最好的宿店去歇一歇。

沿途重新买了几身衣裳,但没等去到最大的客店,边筱君就被烈阳烤得走不动了。一直也没再见着可以借载的车马,边筱君便只能就近找了个稍看得上眼的客栈进去了。

要了瓜果点心,客栈里无冰,边筱君便遣跑堂去外铺买入冰块来镇甜瓜。白日无热汤,但边筱君欲洗沐,便让内堂现烧了热水上来。

沐洗完换了新衣,甜瓜镇的冰冰凉凉正是好处,边筱君吃了两块甜瓜,就着午后慢热,舒服地睡了一觉。

暑中好温眠,直到将酉时大堂里有了走动声响,边筱君才转醒了来。睡的太久起来时头脑发晕,边筱君到桌前饮了盅凉茶,仔细打算起来之后该怎么走。

算算时间,若是那些护卫赶路程,今日之内就可以到达涪城。尽管他们不知道边筱君出逃之后是往哪个方向走的,但涪城是他们原本就要走的路线,又是相距最近的,所以即便他们分散了人群同时往几个方向追,涪城也是他们必会前来的州池。

思了片刻,边筱君欣然决定雇辆马车让车夫带着自己走不就好了么,车夫会赶车又认识路,她不用费力气想去哪里就能去哪里,岂不一举两得。

说做就做,边筱君方收拾好衣裹,小二帮她买的粮饷和雇的马车也到了,于是边筱君坐上马车,命车夫驾着马往北去。

天彩由橙金转到微金,渐落成昏白。边筱君坐在车内没事做,外景看过多时也不想看了,便百无聊赖地掰着指头算还要乘几天车才能彻底甩掉那几个仆从。

再过些时,听见车夫在外问她是否停车歇宿,再往前行就没有客店了,边筱君答好。又听车夫言知悉近处有家布置良好的客店,这很合属边筱君的心意,说就到那家去。

马车继续行去三分之一个刻钟,车夫便在外请边筱君下车了。边筱君打开门由车夫搀着下了辕台,但等她站定一看身后的客店,脸色瞬即难看下来,横眉对车夫训道:“本小姐怎么可以住这种地方???”

车夫无辜一怔,随后回歉解释道:“到涪城边上了,这已经是附近最好的客店。”

边筱君转身上车,让他把车驶回去,车夫却为难说他的眼视在夜中观物有碍,没法再驾回去了,又劝此间客店内中装治整洁,边筱君才勉强跟着他走进了店门。

只是进去后一观也并没有多么的洁净明亮,边筱君是十二分的不情愿在这里留宿,可是现在的情况下根本没有别的办法,她只能拉着脸继续往里走。

没耐心在下边留,边筱君不痛快地直接甩手上了楼,压根也没去注意这家店里有没有旁的客人、或其他有没有不对劲的地方,径直进了房间闷闷地将包袱推在了圆桌上。

边筱君上楼前吩咐人取热汤来,等了半天也没人端来,愤怒地起身刚往房门口走了两步,突然听见她门外悉悉索索的微动。边筱君心中一惊,赶紧轻手轻脚避到了门后的灯烛暗影处。

她竖起耳朵细听,果然是有人鬼鬼祟祟在她门外徘徊!边筱君先是恼怒,这是什么破店,什么人都让进来!后心底立即升上来阵恐慌,不会是什么劫财劫色的土贼吧?

劫财就罢了,万一是劫色……不不!边筱君狠狠摇头,别说劫色,劫财也不行的。她正预备大喊伙计和车夫进来,竟有人先一把推开了她的门!

边筱君一双瞪大的瞳仁,就这么和闯进来的三四个持刀汉目目相觑的对上了,一时间两方都呆住了。

旋即边筱君大喊起来,那四个持刀汉立即拿刀指着她呵她不准叫。边筱君看这几个人的模样都不是很凶,内心惧怕的惶动不是很大,但他们拿的毕竟是真刀,边筱君怕一个不小心被伤到,只能闭了口。

四个持刀汉团团将边筱君围了起来,其一道:“把身上值钱的全部交出来!”

一天中又是被面具人诓骗,又是遇到这种破事情,边筱君气大于惧,语气不善地:“没钱。”

见她竟这么说,另一人抬刀嚇她:“别他娘的给我装!你那一盒子金银、给老子拿出来!”

边筱君一怔,虽没有第一时间转应过来,但也很快想到她今天拿银钱只有两次,一次在医舍,一次在下午的客店,两回都不是明着众目拿的,这些人也压根不在场。

肯定是旁边有人见财起意,来串通了这些贼!边筱君恨得怒目切齿,几个持刀汉见着她表情变化,都是又疑又怪。

但时间不等人,再一凶狠朝她晃了几下刀,激动道:“你找死你!”

边筱君被刀光惊得退了一小步,还没来得及话语,忽然大敞的房门口又走进来一人。那个人粗布麻衣长样普通,但眼神锋利得很,进门看见五人对峙的这一幕,可见脸上神情瞬间变得阴毒,对四个持刀汉呵叱道:“蠢货!围着她做什么!一刀宰了扒了衣裳搜!”

此话一出边筱君的心即刻跳到了嗓子眼,那个人跟这几个拿刀完全不一样,他的情态狠毒,根本就是要钱更要命的。

四个持刀汉像是还没杀过人,举着刀面面相觑地没有挥过来,而最后面的麻衣人看出来这些都是不成事的怂包,等不耐烦直接上来夺了其中一个人的刀就向边筱君劈下去。

边筱君潜能下飞快地蹲到桌后一躲,麻衣人的刀“哐当”砍在了桌面上,那巨大的震响声等同于是劈在了边筱君心头。边筱君全身不听指控地战栗,哆嗦中大脑在告诉自己赶紧跑,但她跑不出两步,就被宽刀逼得踉跄摔在了角上。

“我给钱、我给钱、我给钱,我把所有钱都给你们。好汉、好汉!别杀我别杀我,求求你们了……”

边筱君缩在柜子角,又是啼又是哭,合起手掌又是求又是拜,然而麻衣人看都不多看她一眼,也没顾身后几个汉子的惊唤,再次挥出刀斩了去。

急速下落的宽刀刀刃在边筱君剧缩的眼瞳间劈成两道白横,边筱君的心室里一瞬间骤停了跳动,两眼一闭歪了下去。

***

九夏夜晚的长林绿得发亮,熏风用尾巴勾着高树梢,随“簌簌”声荡下一叶叶竹青的长细片,在风漪中飘卷几轮后,有的下落到半中的绵延小路上,有的擦荡过道旁的欣欣碧草叶,有的飞去了对侧的曳曳茂林间。

感受到整个身体被颠了一下,边筱君迷迷糊糊地动了动手臂,顷刻后才乍然回了神识,猛然睁眼后下意识地狠力推了一把接触到自己的人。

她身前的人被她重重一推,又是差点一头向前倾去,幸好这人身手无比稳,才保住了两人没有一齐栽下去。

边筱君还没意识到自己是被人负在背上的,那人知道她醒了,径直松手把她放了下来。

那人虽有作手势延迟,是把她的腿放下去后才松的手,但由于他本身比边筱君高了不少,边筱君又手脚悬空毫无防备,在她眼中就等同于是被丢了下来的。屁股一瞬落地,惊的边筱君大叫了一声。

边筱君愤恼抬头,背负她的人缓慢转身,居高临下俯着她,如水倾泻的素光冰冷地映照着他的银面具和那把通亮的银枪。

边筱君看见他就不由自主地皱起眉,她回手摸了摸摔疼的股骨,一想到麻衣人用刀砍向她时那种极端的恐怖,像是魂飞魄散了一样,边筱君此刻还不由地觉得心惊肉跳。

有知觉记忆的最后一刻就是她被麻衣人拿刀劈了,她本来是肯定自己死了的,但一睁眼居然看见了面具人。然而素白月光照得面具人身上冷戚戚的,边筱君竟然有点分不清是她还活着,还是面具人也和她一起到了阴曹地府。

柒洵目光冷冷,瞧着边筱君此时六神无主的表情,低嗤了一声说:“不是觉得自己很厉害、天不怕地也不怕?现在又是这副样子?”

那阵刀锋把边筱君吓的太狠,即使此时知道面具人是在嘲讽她,她也仿佛心有余悸似的,没生气地反驳回去。她捏了好几下自己的手,都木生生地感觉不出来疼不疼,于是从地上爬起来,抬手想去捏一把柒洵的脸。

她的手才伸上去,就被柒洵冷着脸一巴掌打了下来。“啪”的一声,边筱君恍如初醒,激动得张开嘴巴说不出话,低头看看全身又摸摸全身。柒洵这巴掌带来的痛感,才让边筱君确定了自己还是活着的。

欢跃完了,见左手背上升起来的一串红印,边筱君又转为不满意的神情,傲面对柒洵道:“你干嘛打我那么重!”

柒洵低视,淡漠而鄙夷地道:“是该把手换成具刀,让你试试什么是重。”

边筱君抵驳不了这句话,换成蝇蚊哼哼道:“看在你救本了小姐的份上,本小姐不跟你计较。”

柒洵不知听到她的这句话没有,微平了视线中的锐意,道:“你就是想撇下府丁自行其路,好歹也有那么一二分辨人之识。行事如此草率愚莽,怕你最后是连蜀州郡的地界都踏不出去。”

听见他说自己愚莽,边筱君怨愤道:“是那些不要脸的狗贼妄贪本小姐的钱财!是他们居心不轨!”

至此两日中,柒洵已经清楚以边筱君的高慢气性是不会听进他人的意见,也不会认为自己是有错的,因而也不再与她多费口舌,回身有欲行之势。

边筱君立马洞悉了他的所想,连忙往前跳了两步上去他的身前,仰头间换了一副情态,认真愧歉地说道:“英雄,我想了想,你说的对,是我太轻率鲁莽了。都是因为我才惹了这些乱子,还要辛苦你来救我,我其实内心十分过意不去,希望你一定要原谅我。”

柒洵不语,就这么低了眸看着她,边筱君心中发虚,看不出这人是高兴呢,还是不高兴呢。片顷,才听他又开口:“就此收起来吧,你的这些招式。”

边筱君心中一咯噔,突然不知道要怎么应对这个软硬皆不吃的人,而他的视光始终不是淡漠便是冰凉。即使持续地盯着他的眼睛看,都不能明透之中到底是何种情绪,甚至仿佛觉得他的眼睛里一直是没有带感情的。

边筱君哪里遇到过这样奇怪的人,挖空心思想了好半天,也不知道对这种人该用什么法子才好。末了终是败下阵来,丧气说实话道:“我其实只是怕你把我丢在这荒郊野岭罢了。”

柒洵的神色和缓了些,对她道:“知道这是荒郊野岭,倒没算脑袋晕到底了。雇不相熟的车,也不懂得时时谨析将你拉到哪里了,我既是来寻了你了,便至少会负责把你带回城里。”

边筱君眼眸里神采一动,道:“真的?”

柒洵转过身,微微低了低脊背,道:“过来吧。”

边筱君喜悦地过去了,她抬手想扒上柒洵的肩膀,但奈何柒洵太高,他低了姿势也还是很高。边筱君一只脚扭了,不好往上跳,只能去拍了拍他,说道:“英雄你再低一低,我够不到。”

柒洵想起边筱君的崴脚,索性全屈膝蹲了下来,边筱君这才顺利地伏到了柒洵背脊上。

边筱君交手搂住他的脖子,道:“好了。”柒洵便直起身往前行去。

夜风还在轻悠悠地刮,边筱君见青绿的叶片在他们前空晃然飘扬,伸了手想去接那长叶,但叶面总是离她的手心差了一点,边筱君便拍了拍柒洵的肩膀道:“英雄你停一停,让我接一片叶。”

柒洵没有嫌她烦嚷,随话止了步伐。待边筱君终于接到了一片细叶,他再开始接着走。

边筱君观察着那叶新绿,发现地上被风扬落的树叶也都还是翠绿色的,便将叶举到柒洵眼前给他看,一边道:“英雄你看,掉的叶子都是绿的。”

柒洵偏眸观了一眼,道:“还在盛夏,老叶也还不到入黄的时候。”

他们左面道上的丛草被风拨的直往后仰,右面小林中的高梢随轻风晃动着绿油油的叶滴,“沙沙”的细响里,摇曳了被月光投映在地面上的婆娑枝影。

近处的天空被方绿林染渲成了浓螺的颜色,而因这夜的月极亮,又把它的色调翻得十分明朗。风卷舒云,丛四方偷携来几片浅白的云,将之涣散岩白嵌入氤氲石绿,展渡为自然里最相宜的浓淡妆抹。

边筱君发觉这时候她的心头有一种极致舒怀的感触,又像为懒懒的缱绻,是她从来没有体验过的新奇感觉。她吸吸鼻子想去嗅风的味道,无意地好像先嗅到了身前人的气息。

边筱君猛然地心间一窒,无端的闭了气不敢呼吸了。这种感觉太怪异也太陌生,边筱君不敢深思,就是觉得这个面具人也太古怪了。

她又赶紧再凝望向天和云,一会儿了才把心平静下来,自语道:“这是我看过颜色最好看的天。”

柒洵的视线本来一直朝着地面,听见边筱君的话,驻足抬眼看了下天色。这片天际的色彩很特别,只是他的心中并无波动,背着边筱君继续往前走了。

边筱君奇怪他的沉默,侧头问道:“你不觉得吗?”

柒洵走着道:“若你有心,常常抬头,都能看到很好的景色。”

边筱君心忖确实,她以前都不会在意周围有什么物景。她又问道:“英雄那这么说,你是不是见过很多稀罕的景致?”

柒洵声线平淡地道:“许算是吧。”

边筱君来了兴趣,扒着他的颈肩好奇地道:“那都是你一个人去看的么?还是和谁一起看到的?”

空气里有少间的静默,边筱君傻傻趴着,不明白自己哪儿说错了,除了两颗眼睛珠在眶里不停转着,肢体上是一时不敢动了。

面具人就这么一直没再说话,边筱君也被弄的意兴索然。再行少时,困意涌上来,在面具人身边边筱君很放心,就趴下去睡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