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日,莫尘带着茵茵来看望季琅,她还是穿着一身粗布麻衣,脸上仍旧笑眯眯的。

“你这伤好得差不多了,剩下的伤口慢慢治疗,虽然希望渺茫,但总有好的那天。”莫尘替她换着药,嘴上仍叮嘱着:“还是要忌口,不能吃辣,不能吃生冷,每天按时吃药敷药,都不可少。”

“知道啦。”季琅苦笑道,“你每天这么盯我,我哪能有机会吃生吃辣。”

“等琅姐姐病好啦,就能吃啦!”茵茵歪着头,天真无瑕地朝季琅笑着。

“好。”季琅心里很是复杂,却还是刮了刮她的鼻子。

“说起来,”莫尘用帕子擦了擦手,“花孔雀给你挑了些面具,我看了,都很好看。过会他会送过来,到时你挑一下,找几个喜欢的,常备着,总不能一直不出门不是。”

季琅有些感动,莫尘总是如此替自己着想:“莫尘…你这般好,叫我以后用什么回报你。”

莫尘只是笑了笑,用手摸了摸她的头:“季琅,虽说此时的你已经不再是什么小姐,但是你我是朋友,我愿意为你做这些事,不用你回报我,只是你莫要推辞便是。”

“臭婆娘!”姜离合人还未进房间,声音早已传来,“小白眼狼的面具到了,还不叫她出来看看!”

莫尘并未理会他的出言不逊,只是拉着季琅往外走:“走,咱们去看看去。”

小厅中被人放了三张桌子,桌上全是各式各样的面具,花纹也颇为别致,造型也精美十足。季琅本就爱美,抓起几个,拿在手里看个不停。虽然姜离合平时嘴是有些欠,但是他的眼光却是一等一的好。

“真好看。”她的脸上少见的露出了笑,“多谢坞主。”

姜离合‘切’了一声:“怎么,平时不是很喜欢和臭婆娘一起欺负我吗?今日有求于我就转性啦?”

季琅本来还对他很是感激,他只要一张嘴,就能把这些温情驱赶得一丝不剩。季琅翻了个白眼:“坞主大人还是把面具收回去吧,季琅可受不住。”

姜离合很是生气,瞪大了眼,抬起双手直直指着季琅:“你你你…竟敢对本座翻白眼!叫你小白眼狼果然不错!”

“行了行了。”莫尘拉住了他后颈的领口,止住了他张牙舞爪的姿势:“你可快得了吧,天天来我这蹭吃蹭喝的,叫你去挑一下面具你还一脸不情愿的,现在在这嘚瑟什么?”

“哼!她不也是整天混吃等死的嘛!你凭什么只骂我一个!”姜离合见莫尘如此直接,连忙祸水东引。

“好啊,你要是每天都乖乖的不惹事,顺带闭上你的嘴,你爱待几天待几天!”莫尘冷笑一声,也对他翻了个白眼。

姜离合还欲再辨,莫尘却是不再理他,径自走到季琅面前:“挑中哪个了?”

季琅早已挑好面具,在一旁等着二人。这些面具中不乏有玛瑙玉髓,珍珠琉璃做饰,可她却一眼相中一个朴实无华的黑色面具。这面具不知是用何种金属做成,周身毫无光泽,平平无奇。

“我还以为你会喜欢那些五颜六色的呢,没想到你却挑了这种样式的,”莫尘指了指其他面具,有些疑惑:“像你这样如花似玉的小姑娘,正值青春年华,怎么会喜欢这种黑不拉几的。”

季琅嘴角微扬。莫尘不知,这是她家的颜色,是她梦里的颜色,也是她最无法舍弃的颜色。她只是摇摇头,没有说这些:“这个面具不显眼,方便我以后出门用。”

莫尘听她一说,也颇为赞同地点了点头:“的确,别的这些美则美矣,却是无甚大用,不如这个。”

“是啊,”她摩挲着面具上的纹理:“花瓶永远只能是花瓶,没什么用的,除非它打破自己,变成碎片,或许还能伤人。”

“对了,”莫尘知她又在伤心,忽然提起一事,“今晚你可有空?来看我们编舞吧,过些日子就是我们凤髓艺馆演舞的日子了,我知你很爱看这些歌舞,便想邀你来,你可愿?顺便试试这新面具合不合适。”

季琅已经闷得太久,早就想给自己找点事做,听到莫尘这么一说,眼睛都亮了:“真的?我可以去吗?”

“你当然可以,”莫尘笑嘻嘻的,“刚好也能出去转转,换换心情解解闷。”

季琅有些心动,便应下了。

距钧雷山庄灭门已过将近半月,霁月阁已被沈寂听接管,同时付石开也以钧雷山庄惨遭灭门,沈韶光身体有恙为由,认他为义子。他坐在桌前,正在处理霁月阁后续的事。这么多天以来,他一直都未探听到季淳和沈芊芊的消息,他们两人就像是人间蒸发了一般,怎么找都没有任何线索。但当日检查尸体又没有他二人的尸身,那他二人现下究竟身在何处?

他拧着眉,手撑桌面轻揉眉心。他对此事根本没有任何头绪,他下定决心要将季淳找回,不单是为报当日季淳将他带回山庄之恩,也是为了他和季淳互为知己,更是因为他是季琅的兄长。

说来说去,要不是自己,钧雷山庄就不需要承受这些,季尧生和季琅不会死,季淳更不会失去踪迹。他右手捏着另一半双鱼玉佩,遏制自己的冲动,尽量不去想季琅。

“寂听。”门外忽然传来了人声,将他的思绪瞬间拉回。“你可在房内?”

他认清外面这人的声音,摆出一个无懈可击的笑来:“义父快请进。”

付石开偶尔会来看看这个孩子。他长得很像她,叫他原本的铁石心肠一瞬间崩塌,只是找个借口要带这孩子回冲衡门。尤其是他笑起来的样子,神采飞扬,与她一般无二。

“寂听,你身体可好些?原谅义父这些日子都没怎么来看你。有没有好好吃饭?医师怎么说?”他一进门就忙问沈寂听许多,关心之情昭然若揭。

沈寂听仍旧笑得完美:“回义父,我这几日身体好多了。医师说再过些日子我的腿应该就能恢复到以前那样了,义父切莫担心。”

“那就好。”付石开笑得很是柔和:“这几日你先歇歇,等过些日子就去杭州找盛欢,帮他处理门派内的事务。有什么不清楚的直接问他,他会告诉你。”

“至于霁月阁之事,义父不会过多干涉,毕竟那是你应得的。”付石开眼神有些闪烁,似乎在隐瞒什么,“万事随你,注意身子就是。”

“是。”沈寂听低垂着眉眼,轻声应下。

吃完晚饭,茵茵便迫不及待地拉上季琅去往艺馆的天台。天台位于艺馆的最顶楼,中央是一个圆形的大舞台,舞台四周环绕有一圈梯形水榭,水中还环游着金红色锦鲤,一层薄薄的琉璃铺设在水榭上,上面摆满了宾客用的座位,四座桥呈十字将这片区域分割开来。天台上摆满了各式各样的烛台,此刻却并未点亮几盏,只余点点星火将这舞台堪堪照亮。

舞台边缘用红色阑干围起,上面悬挂些许长条状轻纱,如同一朵花将舞台笼罩在其中。台上已有姑娘在练习,个个语笑嫣然,嬉笑怒骂,好不热闹。

季琅见到这些姑娘却默默低下了头。曾经的她是红花,人人都只是相衬的绿叶,而如今的她,说是星子都嫌多,怎么配和她们争辉?

莫尘本来双手环抱在胸口,站在一旁指导姑娘们动作,余光瞥到季琅,就朝着她走了过来:“你站着干嘛,快过来!”

季琅看了她一眼,竟没舍得挪开视线。她此生见过的美人虽是寥寥,却个个精彩。今日莫尘穿了一身乌金云绣衫,将她肤色衬得更加白皙,她长得清丽可人,画了个桃花妆,眉似重山欲要飞出天外,眼带英气却又似含盈盈碧波,手袖被她捋了上去,露出两条玉臂,也不害羞,仍旧落落大方。嘴角时常挑着,还是带着平日不羁的市井气,但又被这身行头拘着,实在是美的特别。

“莫尘,你今日真好看。”季琅是个爱美的主,平时见到美人心情就会变得很好,她找不出什么措辞来形容莫尘,只是觉得她和别的女子不同,很是大气。

莫尘伸出长臂,一把将季琅揽进怀中:“来来来,快来看看她们跳得怎么样,顺便提提意见。”

季琅被她直拉着走,来到舞台前站定。她刚刚站的位置光线并不亮,现在这里却是亮的晃眼。不知为何,自从上次那场大火过后季琅就有些畏光。她有些不适地站在这里,心里竟生出逃离的想法。

“这位便是琅姑娘了吗,真有气质。”“尘姐姐眼光真好,连朋友都这么好看。”“不过为何要戴面具呢?”姑娘们看着季琅,小声地窃窃私语起来。

“都别吵了。”莫尘拍了拍手,“这就是我说的琅姑娘,她是我邀请来看你们跳舞的,你们可得拿出本事来叫她高兴高兴,知道了吗?”

众姑娘皆有些好奇地瞧着季琅。

“好了,大家先将目前的动作跳一遍吧。”莫尘站在一边,朝乐师们看了一眼,乐师们立马会意,悠扬的乐声流畅地倾斜而出。这些舞女立刻进入状态,开始跳舞。

乐声在要到高潮时戛然而止,台上的舞女也皆停止了动作。季琅有些不解,转过头看向莫尘。

“我编到中途,忽然没了想法,”莫尘似往常那般笑了笑,季琅看在眼里却觉得甚是苦涩,“我一生编写了太多的舞曲,唯独这一舞,十年前只有这些,现在还是只有这些。这大概就是江郎才尽吧。”

季琅有些惊奇:“你是说,这曲子是你十年前写的,舞也是?”

“不,”莫尘摇了摇头,“这曲是我…一个故人编写的,当时我年少无知,想要与之争锋,便和他打赌,赌我能做编出名动天下的舞,能配这曲子。可直到今日,我也无法将之继续下去。”

季琅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但是又有些疑惑:“你说这是一个故人编的曲,那你叫他来帮你将舞编完不就成了?”

莫尘只是摸了摸她的头,眼睛里有很多她看不懂的东西:“并不是我想叫他编,他便能编的。你知道吗?这世上不合心意之事远比合心之事多得多,我能做的,唯有坚守住自己。”

“这个故人对你来说很重要吗?”季琅抬起头问她。

“应该是很重要的吧,时间过得太久了,”莫尘轻轻一哂,“我竟有些忘记他的样貌了。只是这一舞,是我对他最后一个交代,是我欠他的最后一个债。等我编完这个舞,这债也算是还清了,我们也算是两清了。这舞竟是我和他最后的联系。”

“他是你心悦之人吗?”季琅忽然很想问问她,很想知道。

“曾经是吧。”莫尘好像真的已经对他没有什么印象了,“我从十五岁时就一直跟随他,直到我二十岁时,我意识到我们的结局,就准备放下啦。”她脸上满是释然:“我们已经八年没有联系了。过着各自的日子,各自活着。”

“可是,喜欢不就是应该在一起的吗?”她追问道,似乎有些不甘心。

“为什么要在一起呢?”莫尘也有些疑惑,“我喜欢他,但是他不喜欢我,那我便不再纠缠便是,我也不是非他不可。”

季琅似乎还是不明白,又似乎明白了,终于不再追问她。

“既然这是你的愿望,那还是要实现的。我给你提提意见可好?”季琅忽然冒出了这一句,“虽说我不会跳舞,成天只会研究些铁玩意儿,但我可以说说我的感受给你参考一下。”

“好啊!”莫尘似乎很兴奋,“那我到台上去,你帮我看看!”

台上其他姑娘皆下了台,独留莫尘一人立于台中央。灯火明灭,乐声渐起,她也开始起舞。曾经的记忆已经变得模糊,如同一块蒙尘的灰布遮掩在她眼前,叫她什么都看不明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