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如掂起毛笔,饱蘸浓墨,在一张张请帖上整齐书写上姓名。梁鸣扬站在她身后,得意地直捋胡须。

梁鸣扬素来厌恶不守妇道的女人,待冯柔与女子科考一事后,连写诗练字的女子一并憎恨上。但玉如不同,她常年陪伴在梁鸣扬身边,一身所学皆是梁鸣扬亲授,而且从始至终乖觉温顺,绝不是一般念得两句经书便心思活络的轻狂人儿能比拟,梁鸣扬见她字好,思及是自己教导有方,反倒心情大畅。

玉如今年二十有四,赢在不曾生育,体型婀娜依如少女,梁鸣扬想起夜晚红袖添香,耳鬓厮磨的香艳情景,食指大动,顺着玉如滑嫩脖颈向下摸索。

玉如扭腰躲闪梁鸣扬不安分的双手,吃吃笑道:“老爷,大白天的,别叫人看见。”

梁鸣扬就爱玉如的知礼守礼,若非是贱籍出身,正和他的高洁傲岸相配,手掌愈发舍不得从玉如娇躯上移开。

玉如按列表填了几张请帖,指尖在列表上一划:“老爷,先容奴婢把请帖写利索。您看,难怪奴婢觉得少了谁,原来没有将沐县主算进去。”

提起沐扶苍,梁鸣扬登时沉下脸,松开手,踱步两圈后,方哼道:“写,写上县主,算她一份!”

玉如在梁鸣扬看不见的角度无声轻笑,梁鸣扬口口声声看中巴德礼人品出众,不在意他家境贫寒,实际嫌恶到宁愿让沐扶苍来赴宴,给婚礼增光添彩,免得别人嘲笑自己挑个穷女婿,连婚宴都寒酸简陋请不得贵客。

沐扶苍把请帖递给元宝:“收起来,你到时备份礼物送过去,替我祝梁善小姐与夫婿琴瑟相和,永结同心。”

元宝接过喜帖:“就是不该去嘛,梁大少爷成亲前,梁家闹了县主一场,等梁善小姐成亲,又开始骚扰县主,好像是您把梁善小姐许配给穷书生似的,如果去了婚宴,他们还不知道要出什么乱子。”

沐扶苍核对各州掌柜送来的信息,运笔不停,只淡淡道:“我是没有时间,回来几日,柳珂不曾再来监视我行踪,只怕她在暗中布计。和柳珂一比,梁府却不算什么。”

梁鸣扬与玉如亲热完,听丫鬟来报梁刘氏快要气晕过去。玉如体贴地为梁鸣扬整理衣袖,柔弱道:“老爷,后天姑爷前来迎亲,夫人不可不在场,您快去照顾一下夫人,好好劝劝夫人,我们不能只图眼前一时痛快,姑爷虽然暂时手头拮据,待参加科举,他必然名列三甲,飞黄腾达,给小姐挣得诰命。穷只是穷一时,富贵日子在后面呢。”

一番话说在梁鸣扬心坎上,梁鸣扬原本阴沉的脸一下缓和过来,掐着玉如脸蛋道:“就你聪明,我挑中巴德礼,可不就是因为信他能中进士,进入仕途,最好分配翰林院,我还能帮衬帮衬他。”

梁鸣扬有些话对着侍妾奴婢没说出口,玉如心里清楚,选择巴德礼是梁鸣扬迫不得已的选择,梁善受了哥哥梁康的拖累,加上本身才貌品德一概俱无,愿意娶她的好人家是没有的。高攀不成,梁鸣扬便从各学堂书院里筛选家境不足,本人却有学识的年轻人,想拿女儿婚事赌一把。

是的,赌一把。梁鸣扬能力有限,又无家世后台,在五品的位置上一坐就是六年,迟迟没有晋升的机会,便把主意打在儿女亲家身上。

梁康的婚事是给梁刘氏作弄废了,梁善倒还能用一用,哪怕九重夜是个循规蹈矩的善良商户,不论梁善如何喜欢,只凭他并非官场中人,梁鸣扬就不可能把女儿嫁入九家。

梁鸣扬不耐烦地推门踏进梁刘氏的房间,先大吼一声,镇住哭闹的梁刘氏,接着把他向玉如解释的理由和未向玉如明说的打算,仔细和梁刘氏一条条理清,不耐烦地喝道:“懂了吗,妇道人家没见识,你怎么能和善儿一起胡闹!嫁给九重夜,那是一辈子的商人妇,嫁给巴德礼,等他考中进士,前途不可期。你肚子不争气,只得康儿一个嫡子,等康儿也进入朝廷,还能有个妹夫互相扶植。”

梁刘氏听见梁善将来有可能做得高官贵妇,而且对梁康仕途大有裨益,眼泪立即止住,擦拭眼角笑道:“老爷您早和我说啊,哄得我白白着急这些天。唉,我是舍不得善儿受穷苦啊,一年两年也舍不得,老爷,嫁妆可要给善儿多填些。”

梁刘氏经过梁鸣扬开导,想通了婚事,得到梁鸣扬许可后出屋前去探望女儿。

梁善折磨得憔悴不堪,梁刘氏一把搂住她:“我的儿,你可心疼死娘了。”

梁善只讲道:“我要九重夜。”

梁刘氏又哭又笑:“你这丫头,嫁给九重夜,将来夫人贵女举办酒宴都不会叫你,你两三个月前,不是还羡慕袁倩订了一门好亲事吗?你舍得以后天天站在街旁,眼巴巴瞧着你这些手帕交坐在八抬大轿里进出官宅王府?”

梁善果然丢不起这个面子,不再叫唤九重夜,眉头紧紧皱起来。

梁刘氏又道:“还有沐扶苍,她是县主,你见她还得行礼问安。嫁给巴德礼,等他考进进士,你就是诰命夫人,再不用向她赔礼。”

梁刘氏戳到梁善痛点,梁善尖叫道:“凭什么我要给一个小乞丐行礼!”

“你嫁九重夜,就是低她一头!”

梁善茫然地坐在床上,不知道自己该不该坚持嫁给九重夜,梁刘氏趁机叫莲莲端来米粥,一勺勺喂给梁善,又为她洗澡试衣。

梁善心里一团乱麻,顺从梁刘氏动作,总算安静下来。丫鬟松口气,只盼着小姐保持住状态,等抬进男方家,难关就算过去了,届时梁善发现巴家不是想象中的人家,也随便她闹腾了。

眨眼到了梁善迎亲当日,元宝刚从仓库挑了两匹不喜欢的绸缎充作贺礼,人还在门口,一架马车冲来,春兰从车厢里滚出来,跪在元宝面前:“求姐姐行个好,请县主来梁府管管,小姐,小姐要自杀哩!”

人命关天,又是给父母定下的婚事逼到自尽,元宝踌躇一阵,回屋禀报了沐扶苍。

沐扶苍奇怪道:“善小姐不是才自杀过,这段时日,梁夫人没有开导她?”

春兰一副操劳过度的样子,上气不接下气,抽泣道:“原本夫人安抚好了小姐,谁想今早大家慌慌张张察看礼堂花轿,忽视了小姐,让她不知怎么晓得了那位巴公子家里穷得很,连十两银子的聘礼也给不起,人也是一般人才,不算俊美。小姐,小姐就扯了礼服,想从府里偷跑,给仆役发现,她……”

春兰扶着额头,摇摇欲坠:“她就抓起地上的割草刀,说,要么放她去找九重夜,要么就看着她死!”

梁善手持镰刀架在自个肩膀上,她红着眼圈,嫁衣凌乱,发髻歪斜,横眉怒对身前围成一圈的亲人丫鬟:“你们休想再骗我!我不要你们了,我自己去找九公子!”

梁鸣扬推开嚎啕捶胸的梁刘氏,指着梁善的手都在哆嗦:“你,反了你!我告诉你,巴德礼是我定下的姑爷,你嫁也得嫁,不嫁也得嫁!今天死在这,我就抬你尸体去巴家,死了也是他们的鬼!”

“凭什么,凭什么,凭什么!”

“就凭我是你爹!”

“我不要你这个爹了!”

梁刘氏发出短促的一声急喘,瘫倒在地上。

“啪啪啪,好志气。”

在梁鸣扬怒不可遏,众人不敢出声喘气时,后面响起鼓掌声,站在人群后方的梁博最先回头,不由一呆,就见一个美艳得堪称辉煌的女子悠悠行来。

“大家各自去忙,让我和善妹妹说几句话。”

梁刘氏挣扎着要拉扯沐扶苍的裙角哀求,沐扶苍轻轻绕开她:“扶梁夫人进屋休息。”

“梁大人,姑娘家的事,让姑娘们讲吧,你去前堂招待客人,别让消息流传出去,抹黑梁家。”

抹黑梁家!梁鸣扬脸色又一变,哼了一声:“扶苍,她交给你了。我们走!”

人群渐渐散开,只留下几个大丫鬟和玉如在原地担心地来回望着梁善和沐扶苍。

梁善警惕道:“你不要花言巧语骗我去成亲,那个姓巴的东西,我已经知道是什么玩意了!”

沐扶苍笑道:“姓巴的与我八竿子打不着,我为何要劝你嫁人?我是听妹妹要脱离梁家,很为你感到高兴而已。”

“你看,我也是独立成女户的,不管是沐家还是梁家,都不能逼我成亲,果然自由得很。”

梁善到这时还忍不住损道:“那是因为没人想娶你!”

“我有成箱的金银,数不尽的宝石,怎么会没人娶呢?倒是你,一心要嫁进九家,九家好有钱呀,你得出多少嫁妆才配的上?”

梁善昂起下巴:“不用你管,我家有钱!”

“你家,梁家?”沐扶苍哈哈笑道:“你不是为了嫁九重夜脱离梁家了吗,梁家凭什么给外人出嫁妆?”

梁善咬咬嘴唇:“反正,反正不用你管!”

“当然轮不到我管,我是为了梁老爷参加他女儿的婚礼,现在,你不是他女儿了,我也没必要留着喝喜酒,这就走了,大家也散了吧。”

玉如果然作势要离开,丫鬟们犹豫地后退着,梁善急道:“唉,唉,我可是要死了啊,你们快开门放我出去!”

“门在那边,自己去,难道还要人背你走吗?”沐扶苍随便一指。

梁善反而不敢动了:“我真要走了?”

“走啊,没人拦你,反正别说嫁妆,你连饭钱都付不起,出了这道门,没等九重夜点头同意娶你呢,你先像野狗一样饿死在大街上了。”

梁善浑身一哆嗦:“我……九公子不会放任我饿死的!”

“咦,你哪来的信心,你是见过珍宝馆放任乞丐随意进出?连九重夜的面都见不着,你怎么叫他娶你?”沐扶苍揉揉肚子:“哎呀,不聊了,都快吃午饭的点了,我去杏花坊吃饭吧,八宝饭烤鸭子山海兜,香喷喷的一顿花费不了几钱银子。”

沐扶苍向门口走几步,又一回头,对脸色苍白的梁善回眸笑道:“你就不用想杏花坊了,你一文不值,路边摊的包子也吃不到。”

梁善丢开刀,“哇”地一声哭出来:“你们,你们要逼死我呀,难道我不嫁人,你们就要饿死我?”

“不然,你以为呢?你什么本事也没有,在娘家吃父亲,嫁人后吃丈夫,律法都不把你当个完整的人,只好谁给饭听谁的喽。”

“你以为自己可以因为喜欢而嫁人,其他人却不会这么想,他们只想把你嫁给个装有米面的饭碗,这还是好心了,有那穷困人家,直接把女儿换成粮食填全家人的肚子。”

沐扶苍走回到哭倒的梁善身边,拍拍她肩膀:“世道就是这般,嫁人靠得是父母之命,看得是能带来多少好处。我不是劝你嫁人,也不想劝你学冯柔改革抗争,我只希望你能想清楚自己要什么,又能做到什么,别拿自己的命做威胁,除了你母亲,你的死伤不到任何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