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国水军骁锐,齐军船舰亦是声势浩大,令人心惊,至此之时,在这一条并不算特别宽阔的水道上,双方也只有迎面对冲,死不旋踵了。

野猪舰一头扎进陈国水军船阵之中,借着那一股顺流而下的气势,横冲直撞,肆无忌惮!

陈军这边,在经过短暂的错愕之后,也立即开始回过神来:

野猪舰的一波猛冲,虽然给南朝战船带来了很大的创伤,在一定方面打乱了大军熟悉的作战节奏,但也使得野猪舰进入了一个可以被拍竿打击的范围!

机不容失!

许多陈军立即拍成战斗队形,长枪手在前,刀斧手在后,弓弩手压阵,张弓搭箭,严阵以待……人数虽然不多,但却是典型的步兵临阵队列。吴明彻居于中央,目光寒幽幽地盯着齐军水军的战舰……在混乱相撞的船只之后,还有好几艘大船接连而来。

他顿了好半晌,才说道:“向后撤。”

吴明彻此话一出,无论将官士卒,尽皆愕然,南朝水战无数场,未有在江上临敌后撤的先例……气氛一时凝滞,吴明彻面黑如锅底,语气愈发冷肃:“齐人野猪船甚锐,此处狭窄,避让不及,与齐军硬撼就成了添油战法,殊为不智,池水之后便是大湖,湖面宽阔,利于我发挥水战优势。”

说是这般说,但陈军还是用拍竿将面前的野猪舰拍了个稀碎,然后才放心从容撤走,岸上陈军与齐军短兵交战了一阵,也随之退走……看着陈军船舰消失在视野之中,王琳好一阵失望,但这种情况在此前也是早有预料的,倒也不觉得如何难怪,只是可惜而已,并叹道:“吴明彻是只会水战、灌城那一套,但无奈这两招他玩得转啊,只要在河边撞上他,八成讨不了好……我看不说北朝,便是南朝也没人比他更精水战的了。”

“如果没有点杀手锏,张平宅还真不是他对手。”

张平宅是王琳麾下得力干将,尤擅水战,但他的指挥水平显然与吴明彻不在一个水平上,目前来看张平宅唯一的优势,就是战船、牙船数量规模比陈军多而已。

身边几个将领闻言,心里微微一动,便自告奋勇道:“吴明彻水战虽然厉害,但此次决战又不是在长江边上,乃是在我们自家地盘,背靠的是淮南,可不是建康!他再厉害又能怎么样?如今陈国大军无论水陆尽皆后撤,我军军心振奋,正可乘胜追击,一举破敌!”

“不要逼得太死,把陈军隔开来,并将南面放开……最重要的,不能让陈军水陆呼应。让他们聚拢在一块去,被强压着与我死战,那就麻烦了。”

王琳微微颔首,这般说道:“陈军之中多有我的旧部,打出我的旗号,大军全部压上去,不要给他们喘息的机会,乘着他们后退慌乱,把他们分成几股赶到南边去。”

“都督,这样一来,我们岂不是被他们水陆夹在了正中间?济阴虽然还在,但他们那点子人,对整个战局来说毫无作用,万一张将军水战不利……”有人显然有不同看法,但在王琳愈发严厉的目光中,他终究不敢再多说,讷讷垂下头来。

王琳捻着胡须,表情严肃,眉宇之中却并无半点惧色,只淡淡道:“临敌需放胆,这点豁出去的觉悟都没有,打甚么仗,回家买几亩地,去做田舍翁吧。”

那个将官的表情愈发羞愧,王琳瞥了他一眼,没有多批评下去,接着又目视着战船汇聚的方向,双方水军碰撞,留下了许多将沉未沉的船只,烟火四起。这些东西挡在面前,暂时只有一些小的船只才能穿过去,王琳皱眉,下令道:“让张平宅尽快清干河道,缠住他们的大船!”

待麾下诸将各自领命而去,王琳又在原地站了好一会儿……至此,此战的结果已经清晰起来,无论他如何筹算,都想不到齐军战败的理由。

因此,王琳必胜!

但在王琳眼里这算不得什么,吴明彻从前是他的手下败将,即便王琳胜了,也不过是把手下败将再打败一次,如此而已。能一举打垮南朝的国运,打垮南朝聚集的国力和士气,才是王琳首要的目标所在。

他其实很佩服吴明彻、黄法氍这些人,一大把年纪了,还征战不休……

说起来,他也到知天命之年了。也不知道今生今世,能不能达成夙愿……亲手埋葬陈国!!

乌云密布,空气沉闷,天穹之下,各种旗帜在混乱的厮杀之中歪歪斜斜,两军在一片山崩般的喊杀声中碰撞在一起,掀起了层层的血浪……随着陈军的后退,齐军已然有序的将陈军分割开来,并猛烈的朝前猛攻,意图以雷霆万钧的气势击垮陈军!

此刻的陈军怎还顾得上阵列完整?无论是中军、前军抑或是左右两军,都已经全然被冲垮了编制。他们发现自己正逐渐远离中枢指挥,已经开始出现各自为战,甚至军心瓦解的苗头,各部将官都打出了自己的将旗,跨上战马,一边在人群之中冲杀,一边挥槊大喊:“朝我靠拢!”

待齐军将陈军迫退了一段距离,王衍立即带着所部步甲和骑卒冲下土丘,意图沿河往内包抄陈军,平缓的斜坡让战马得已充分加速,马蹄声砸得地面地动山摇。

“把陈军驱离水边,杀!”一边冲,王衍一边大喊。

“杀!”齐军狂态毕露,纷纷提槊舞刀,从山坡上俯冲而下,他们根本不在乎面前有多少敌人,他们只想打赢这场战争……面对眼前声势浩大的骑兵群,陈军士卒纷纷开始慌乱起来,平日里哪怕北人有两倍与几的兵力,这些部队也有把握战而胜之。

但现在他们的阵型已经混乱,还未集结好,尚处于各自为战状态的部队甚至连基本的羽箭拦截都做不到,又如何能拦住面前这一大群横冲直撞的骑兵呢?

“搭人墙!!”几个靠近此处的陈军被忽然变化的局势惊得手足无措,立即组织起百余名精锐步甲举起兵器,怒吼着挡在冲来的齐军前面。剩下的不顾一切吹响号角,命令各部兵马迅速朝中军靠拢……委实说,陈军的战力真的不能说是不好,在战局已经呈现全面劣势的情况下,还能做到纪律分明,只要战旗所向,无不是前仆后继,但要在一片混乱之中恢复阵列严整毕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就在陈军一部分刚刚有了一点秩序的时候,齐军的骑兵就已然撕开了陈将匆匆建立的防线,杀入“阵中”,陈军再度四散……齐军五六万大军,只有两千左右的骑兵,绝大多数都被王琳拿来冲阵了,陈军现在仍是混乱一片,再不剿杀这伙骑卒,让他们再冲一次,整个局势将彻底无可挽回!

“所有骑马的跟我上!”周罗睺也急了,怒吼一声,提起长槊就去找齐军厮杀。

齐军之中也有人很快注意到陈军这边有百余名骑卒正在迅速聚拢,在齐将喝令之下,也有数十步甲挣开战团,提着长刀利斧向周罗睺马前扑。已经冲起来的骑兵不是个别散乱的步甲所能阻拦的,但周罗睺这边还只是令骑卒集结而已,并未开始尝试冲阵,现在过去,说不得能将他拦截剿杀。

周罗睺长声大喝,格开步甲砍来的一刀,然后一槊扫过去,将偷袭的齐人打得脑浆迸裂,极其凶悍!每一个齐军扑来,都只是给他的槊尖增添一抹血痕而已……

那边,王衍带着千余骑卒如同巨大的砍刀,一路杀到底,在陈军中军所在砍了一道大口子,所过之处,断指残臂不可胜数,他们已经深深凿进了陈军中央!

本就散乱的陈军现在成了一锅粥,王衍带着骑卒冲杀陈军,周罗睺带着少数骑卒迎头而上……齐军又开始乌压压涌上来。

“今天这场仗败了!”这一刻,陈国一方,几乎所有士卒脑海中都冒出这样一个想法,局势已经失控,这里远离吴明彻中军所在,甚至离水边都很远了,他们甚至都不知道吴明彻是死是活……大家茫无目的的战斗,毫无尊严的死在齐军一轮又一轮的收割之下。

由上到下,军心浮动!

周罗睺气结,但此时已再无撤退之理,陈军没来得及整合就被全部打散,士兵与士兵,队伍与队伍之间都开始各自为战……齐军的状况也好不到那里去,那一大群齐军骑兵也已然被冲散,现在只要上去擒杀了那王字旗下的人,便能为大军引得一线喘息的时机。

大家可以集中力量,聚拢在一起,然后往水边靠拢!

“挡我者死!!”周罗睺从喉管里冒出一股狠劲,一槊将挡在自己马前的敌人刺了一个对穿,顺手一抛,将尸体砸向另外几个奔来的敌军,躲避不及的骑卒顿时被砸翻落马,还未等他起身,周罗睺的马槊已至,突的一下,透过铠甲的缝隙,直接插入咽喉!

王衍面上终于有了慌张之色,连忙命左右上去擒杀此人!

周罗睺将一杆长槊舞得如一条毒龙,如杀神下凡,俨然有万夫莫当之勇!

周罗睺此时正将一个骑卒捅了一个对穿,瞅见王衍要走,随手砸过去,王衍避让不及,被砸落在马下……周罗睺大喜,格开众人阻挡,就要上前斩杀此人。

周罗睺专注之间,眼角余光忽然瞥见一支箭飞掠,直奔面门而来!

他慌忙避开,却没来得及,那支箭恰巧从侧脸擦了过去,锋利的箭簇划破眼睑、眼膜……

而后……鲜血淋漓!

陈军士卒纷纷惊呼出声,要上千死保周罗睺,周罗睺捂着流血的左眼,右手抓着的长槊却不曾放下,他仰起脸,冷冷看向王衍的方向,被砸翻落马的王衍已然被士卒扶起,带着惊惧的表情,连连向后退去……

周罗睺抓紧了长槊,将槊尖上挑了一个角度,正要再度上前,他忽然听见远处湖面的方向传来一声沉闷的巨响。

“轰——”

如同夏日的怒雷,也像是骨头被碾碎的声音,将所有人的目光都吸引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