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灰蒙蒙的,下起了细雨,盛夏已经过去,秋天的雨缠缠绵绵的,透着彻骨的寒冷。几架马车停在了宣武门外,马车上的人下了车,等到禁卫验明正身之后这才放行。马上就有几把伞撑在头顶上。南安王高思好看了一眼一边的高湝和高绰,作了一揖:“任城王兄安好,南阳王安好……”高湝和高绰朝着高思好微微点头,互相寒暄问候了一番后,不约而同的排成一列,在宫人的指引下前往宣室殿。

这里面高绰的辈分是最低的,走的稍稍靠后一些,默默的听两个王叔谈天。

高思好一路喋喋不休:“……我刚刚落脚,陛下敕封的诏书就下来了,惊的我呀……屁颠屁颠的往这儿赶,隆恩浩荡,这谢恩的事真是一丝也不敢怠慢……”、“我本以为这次伴驾只是来蹭蹭热闹而已,却没有想到陛下居然封我为大将军,也是意外之喜……”

……高湝默默的听着,微笑不语。这次总共有三位亲王伴驾,三个都得封高位,高湝被封为太傅,高思好则为大将军,高绰调入了大理寺……同时也有许许多多的王族宗室子弟被调入禁军之中任职,宗室受到了前所未有的重用。这让宗王们脸上都有了喜气,纷纷表示力挺朝廷。

一向沉静寡言的高湝,因为这一年多来的仕途顺利,焕发了第二春,成为朝野炙手可热的大臣。高思好一边攀谈,一边流露处交好之意,高湝并没有给出明确态度,扭头看向故意拉下他们半步的高湝,笑眯眯道:“仁通终于初次打理朝务,感受如何?”

高思好这才发现自己无心之中冷落了南阳王。南阳王高绰与当今天子同一日降生,本来他才是长兄,但是却因为生母太过卑贱而贬为次子。此前一直默默无闻,不知道为什么皇帝这次巡狩将他也带上了。虽然价值地位都不如任城王,但是也是值得结交一番的对象,说不定那一天可以成为一大助力……

高绰长得十分俊秀,一身得体低调的王服,举手投足都是儒雅风流的贵公子的做派。此时听得王叔询问,他微微欠身,苦笑一声道:“……不瞒王叔说,陛下这一道圣谕打了侄儿一个措手不及……我就是一个闲散藩王,那里管的来这种事情……”高思好细细听来,竟都是些诉苦之言。这让高湝准备好了的勉励话语到了嘴边,却怎么也吐不出来了,高湝深深地看了高绰一眼,意有所指道:“陛下将大任委托给你便是信重于你,你只需要好好干,不辜负陛下的信重就是了,其他的不需要有什么顾忌,陛下不是心胸狭隘之人……”

这番话连敲带打,让高绰也红了脸,只得低头听王叔训示。高思好又不是高绰的正牌王叔,没有这个义务替他解围,一路听着高湝教育子侄,一边笑眯眯的看风景,但暗地里却是暗暗审视高绰。

高绰表现出来脾气似乎有些太过胆怯懦弱了,可是与他残酷暴虐的恶名丝毫不挂钩呀……

难道是传言不符?高思好将疑惑埋在了心里,忽然停下了脚步,回身笑道:“行了,到了,你们的嘴也该消停了吧?”眼前便是宣室殿的大门。

换下了雨具,皇帝的贴身内侍出来说:“陛下正在听国子寺的博士授课,还请几位稍等……”

高思好上前问道:“不知是那位先生得了陛下青眼?”

小内侍侧身看了看殿内,小声道:“是颜之推,前个月,可是得了陛下‘博学鸿儒’的称赞,一直给陛下讲经……”高思好和高湝等人本身也是学识渊博的人,一听便来了兴趣,“敢问今日颜博士讲的是什么?”

小内侍答道:“是陈寿所撰的《三国志》。”三人随后到偏殿等候。

正殿内温暖如春,颜之推跪坐在御榻下方三丈远的地方,手捧书籍,深情并茂的讲解经意。皇帝半卧在靠枕上,屈着一条腿,浓密的鸦黑长发散披,宽松的白袍露出小半片胸腹,显得很是随性。皇帝那一对凤眼微微眯起。不可否认,颜之推的水平很高,讲解也十分深刻,但是不知道为什么,他似乎越来越没有听下去的兴致,好不容易等到颜之推讲完,高纬便道:“上个月,爱卿所讲的《左传》十分精到,但是今日……”高纬顿了一下,轻轻摇头道:“并不是十分合朕的心意……”

若是换作别人听到皇帝这个评价早就惶恐不安了,但是颜之推不一样,依旧是十分镇定,问道:“请问陛下对什么内容不满意?”高纬最讨厌上下级互猜心思,大多时候说话都很直接,于是道:“朕对于已经过去的那些风云变幻并不感兴趣,朕想要听的,是古今帝王的治国御下之术,爱卿可否与朕分说一二?”

李世民之所以说以史为鉴,在高纬的理解看来,是因为历史有惊人的轮回性和重复性,就像车轮一般。不管是谁,都可以在史书中找到自己的影子,并吸取足够的经验教训。

史书就是任成功者粉饰的小姑娘,去掉真真假假的故事,剩下来可供揣摩思考的东西,才是最珍贵的。

高纬之所以爱听博士讲史,就是为了学习纵横捭阖的帝王心术。

可是今日,他并没有太多的收获,心里有些小失望。

史书中的帝王将相,都是客观的、片面的,想要归纳总结出完整的治国之道可并不是容易的事情。

就打比方说,人人都知道轻徭薄赋可以使天下安定,但是又有几朝几代、几位明君可以做到呢?

时代的情况不一样,轻徭薄赋也不是什么时候都能派上用场的。不同的情况应该有不同的治国手段。

高纬要学习的就是如何做好一个帝王。所以他找来了家学渊源、学识渊博的颜之推给他讲解。

颜之推听完皇帝的要求之后,陷入了沉思。皇帝没有问治国策略,而是问治国之术,这个道的涵盖可就太广了,政略、权衡之术等等等等,这些都可以称之为治国之术。颜之推沉默片刻后,说出了自己的想法:“臣观史书,欲使国家安定,盖有强军、德政,二者缺一不可。作为君王,要亲贤臣,远小人,要临敌以威,更要教民以信……要胸襟宽广,疑人不用,用人不疑……”

“这些道理朕都知道……”高纬说,“这些是书上都寻得找的大道理,爱卿有没有新鲜一点的东西教朕?”

颜之推被问出了冷汗,作揖俯首道:“臣不知,请陛下指明方向……”

高纬身子前倾,一只手搭在桌子上,食指慢慢敲击了两下,“方才,你所说的,朕有两点不同意……,一,亲贤臣,远小人。朕以为,既要亲贤臣,也要亲小人。二,疑人不用,用人不疑,朕觉得,这话不对,应该是疑人要用,用人要疑……”

“贤臣固然要用,小人也未必就是一无是处,一个国家的朝堂上,不仅应该有皇皇正大的君子,也该有心思诡谲的小人。君王御下,本就是讲究一个相互制衡之道……”高纬站起身来,踱步至阁门边,死死寒气扑入,“任何一方取得压倒性优势,这个国家就会丧失竞争力,从此止步不前。人人都道是小人祸国,岂不闻……君子也会祸国?”

颜之推无言以对,又听得皇帝说:“至于疑人不用,用人不疑,朕觉得更是扯淡……”

“陛下……”颜之推大惊失色,身为经过正统教育的儒家子弟,在他看来,皇帝的这个言论简直匪夷所思。高纬冷笑道:“你觉得朕错了?朕反而觉得你们都错了,世人都错了……曹孟德以猜疑著称,‘疑人不用,用人不疑’从他嘴里说出来……呵呵,这只是他为了招揽人才,说的场面话而已。人的心思很复杂……为人君者,既要用臣子,也要防臣子……”

“坦荡君子,朕要用,卑劣小人,朕也要用。只要有用,不影响到大是大非,朕可以不问过往,不纠对错……观秦昭襄王与汉武治国,都是如此……”颜之推呆楞楞的听着,仿佛许多从前想不通的东西豁然开朗了,又仿佛什么也没有明白,他只能竭尽全力的记住皇帝所说的每一句话。高纬不怕颜之推听到,颜之推是坦荡君子,身为史官,他不敢,也不会将皇帝的言论泄露出半个字。这些都是高纬这一年做皇帝以来的心得,在胸中积压了一年多,吐出来之后,很多模糊的领悟也忽然更加清晰了起来。

“抛开立场恩怨不谈,宇文泰,朕还是十分佩服的。”皇帝仿佛语不惊人死不休,居然夸赞起了敌国,“朕听闻,宇文泰曾遍访天下贤才,遇到了名士苏绰,于是宇文泰便向苏绰讨教治国之道,苏绰献上的计策……呵,听来也是十分荒唐,总结起来可以归纳为‘用贪官,反贪官’。”

“宇文泰当时十分费解,为什么要用贪官呢?苏绰回答说:‘无论是打江山,还是坐江山,都需要有人为你驱策,做你的鹰犬,要让人愿意为你卖命……可是没有好处谁会替你卖命呢?西魏穷的叮当响,拿不出钱,那就只能给权让他们去搜刮贪敛了,他们有了权,就可以去搜刮民脂民膏,不就得到好处,也会为你卖命了吗?’”

“宇文泰又问,‘贪官得了好处,我能得到什么好处?’苏绰回答:‘你给了他权,就是给了他好处,为了维护他的好处,他就会拼命去维护你的权,这些人拼命维护你的政权,你的江山不就稳固了吗?’”

颜之推眨眨眼,疑惑道:“可是臣不曾听闻过宇文泰和苏绰还有这样的奏对呀?”难道是他记错了?高纬笑着摇摇头:“朕也只是偶然听说,并不知道真假……很多还是朕自己揣测想明白的……”有一瞬,颜之推的额头上浮现了几缕黑线,没有史实皇帝还讲的跟真的一样,也是没谁了……

不过,这是皇帝自己脑补的,完全可以将这段内容写进起居注里,供后人窥知这位皇帝的心性和真实面目。于是他顺着皇帝的思路问下去,“那……既然用了贪官,又为何要反贪官呢?”

高纬就欣赏颜之推这样有眼色的,于是说道:

“用了贪官,就必须要反贪官。否则激起民怨,朕不能自掘根基啊……。但是,贪官,要扶起来容易,要摁下去也容易。第一,天底下哪有不贪的官?官不怕贪,怕的是不听话。以反贪为名,可以清扫不听话的人,巩固权力。第二,官只要会贪,把柄就在朕的手里,他那里敢背叛朕?只有乖乖的当朕的狗……”

颜之推眼睛瞪的像铜铃,他真是第一次听这么精彩的权谋,这就是帝王心术的恐怖?而这只是冰山一角……

联想一下祖珽这些人,可不就是被今上当成咬人的猎犬在养吗?

陛下不能明着办的事情,他们办,陛下不能明着说的事情,他们说,陛下一旦表露出某种心思,第一个摇旗呐喊的就是他们……陛下可以用他们宰杀别人,也可以随时宰杀他们……

颜之推感觉十分震撼,在儒家书本里那里可以看到这些?史官写史,向来都是春秋笔法,这种高深的权术,可以学、可以用,但绝不肯说出来。所以书里面尽是一些修身齐家治国的言论,今上的这一番话可流传千秋万世!这……这一定要记起来!等到皇帝百年之后再拿出来整理编撰,只需春秋笔法稍加润色一下,一定会成为后世帝王争相观阅的必读范本!

颜之推的眼睛绿的发光,目光灼灼的盯着皇帝看。

高纬想了想,后边的话还是忍住没有说出来。

用贪官反贪官,看似不合理,实际并不矛盾。朕用你,也并不妨碍朕杀你,如果贪官太多,或者目的达到,已经不需要他们,可以拉出来杀一批平息民愤,祭起反贪大旗,让底下的民众认识到皇帝是圣明的、伟大的,不好的只是那些贪官,既可以消除异己,又可以填充腰包,何乐不为呢?

可是这些是不能说出来的,直接说出来,那他在后世历史上的形象堪忧呀……

颜之推默默整理了一下皇帝今日的言行,准备下去归纳备注。高纬想起隔壁偏殿内还有几人在等候自己,旋即宣召高湝等人在正殿觐见。高湝、高思好、高绰按照年龄列好位置朝皇帝跪拜谢恩,高纬高居皇座,目光和煦又深沉的从他们身上扫过,在高绰的面前停了一瞬,渐渐移开,高绰只觉得心脏都要跳出来了……

良久,皇帝方才开口道:“……望诸卿,勿负朕望。”

“臣遵旨!!”

高绰亦步亦趋的出了宣室殿,望见黑沉沉的天空,忽然有一种劫后余生的喜悦感。

风一吹,一股刺骨的寒意袭来,高绰摸摸自己的后背,居然都被冷汗浸湿了。

今上刚才……为什么要多看他几眼?

他的脑海中阵阵空白,高湝和高思好已经走出一段路了,回身望过来,“仁通,还不快走……”

“来了……”

高湝皱着眉,“怎么了?”

“没,没什么……”高绰的心气不太高。

高思好打着哈哈道:“大概是太久没有见到圣上,吓的不行了……”

这就算遮掩过去了。

高思好面色如常,藏在袖子里的手也一直攥着,忍住没有发抖,“快回去吧,这天气可是说变就变的呢。”

这时候,纸伞上传来啪地一声脆响,高思好用指腹黏住了一颗米粒大小的雹子,“你们看看,都下雪了……”

“真冷。”

随后,炒豆子一样的响声在伞面上响起。

天幕间很快就变成了白茫茫一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