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阳,星汉灿烂,起伏的山势和辽阔的平原如同一道道锁链盘踞,这座巨城坐落在群山之间,沃野之上,仿佛心脏一般,通过驰道,将新鲜的战力输送到前线的每一个角落,大齐的天有半个都是晋阳撑住的。丢了晋阳,北齐就亡了一半。这里既是高氏龙兴之地,也是大齐的战略命脉。

九月份并州就已经将秋粮收割完毕,大批大批的粮草收归晋阳和洛阳的府库,段大都督在十月中旬便已经会师晋阳,很快,皇帝巡幸晋阳的诏书便接踵而来,晋阳在半个月之内面临着一系列的人事调动和安排,先是唐邕、房恭懿、房彦谦等官员搬入大丞相府,晋阳副都督安德王名义上接管了晋阳六坊的大部兵马,接着为皇帝打前站的邺城禁军便开始源源不断的涌入军营,王琳、傅伏、高湝等人已经掌控了城防……

面对这样的调动,当然也有不和谐的声音。高延宗在晋阳军中大搞军纪的整顿,一些感觉到风声不妙的勋臣向段韶的太宰府递交了拜帖,商量商量高延宗那小子的作风问题,不想让他在自己的地盘上乱来。结果却被段家人婉拒,段韶搬出了圣谕,将来求情的人阻挡在家门之外,摆明了不给勋贵们商量的余地……

勋贵们当然有牢骚声,但是据通传,皇帝的车驾已经过了河,不日抵达晋阳。有牢骚也只能憋在肚子里,等着看看风向再说。因此晋阳政坛上的气氛现在有一丝莫名的压抑和诡异……

当然,上边刮起来的风暂时也只能刮到上面的人,底下小人物的生活并不受到波及。

生活总归还是要继续。

高大的土墙下,几员夜巡结束的士卒正在烤火,坚硬的饼子在炭火上烤的发焦,之后被饿极了的士兵们撕开,争抢着吃进肚子里,烫着了嘴却又舍不得吐出来,良久才呼出一口气:

“烫死人了……要是再有块肉就好了……”

“有你一口吃的就不错了,还嫌着嫌那的……”

“要吃肉还得等上面发饷,不然你就喝你的西北风去吧。”

“今年的年景好,风调雨顺的,咱们大都督和将军们又打了这样的大胜仗,赏赐是少不了的了……”

“难说,上面说是说会发足饷银,可实际上……嘿嘿,谁知道呢,就算发足了,将主也得盘剥盘剥咱们,这钱粮到了手上还能剩下多少……?”

那老兵对此并不报什么希望,所以乘早打消底下几个小兵的念头:

“我实话告诉你们,从文宣皇帝驾崩之后,朝廷发下来的钱粮是越来越少,别说赏赐了,战前有一口饱饭给你吃就算是厚道的了……又不是鲜卑百保,天天搁这儿做什么美梦呢?”

“可是阿爷他们不是这样说的,他们巴不得我去军里混呢!”

老兵用关爱智障的眼神看着他,嗤笑一声:

“你阿爷那是什么时候?那一辈是跟着神武皇帝征伐天下的,神武皇帝东征西讨,凡是拿下一地必定有赏赐,那些个将主老爷们就是那个时候从尸体堆里面杀出来的血路……”

“那时候,真是功名马上取……家里给张罗了几个女人,可是那时候我心高气傲,瞧不上,想着将来有了家业,怎么也要攀上一个高门大户的金枝玉叶……”

“可是……现在世道不一样啦,熬出来的已经熬出来了,没有来得及熬出来的都被早先熬出来的死死压着。文宣、孝昭皇帝都没了,咱们大齐的运道就一直不行……,就更没有机会挣那个军功啦,老子现在都悔青了肠子,早知道老子早早的把婆娘娶了,也不至于现在还打光棍!”

老兵一边咬着饼子一边骂骂咧咧,语气里流露出无限沉痛,惹得一众小兵使劲的憋着笑。

“咱们这一辈子在血水里摔跤打滚,也不过就是给将主挣功名的命,可以安稳的活下来,混过后半生就赚了,其他的……我可想不了那么多……”

“咋就不能熬出来了?”小兵很不理解,“那西边的宇文家就不要打了?”

他小兵的思维里,有敌人就意味着有军功可挣。只要能立下功,迟早也能成为大人物。

“你可就拉倒吧,还想打进关中去?”

“当年神武帝手底下那是谋士如雨、猛将如云,带甲二十万!不也接连败在了玉璧?”

“别看咱们这次是扬眉吐气了一回,可人家韦孝宽还活着,谁敢说自己有绝对的把握打进关中去!”

“走着瞧吧你们,还有得打。”

小兵的眼神都黯淡了,抬头看向城楼,清朗的月色下,一面面龙旗高高伫立,随风轻摆。高大的披甲武士雕塑一般站在城垛边、檐角下,如同巍峨的铁塔。看看自己,一身皮褥子,好不容易有一把祖传的腰刀,还锈的不成样子,都不好意思拿出来……

人家这才是当兵呀,瞧瞧自己,都他娘的混成了什么个鬼样子?

“同样都是当兵吃粮,人家就跟我们不一样,我们,出身就是苦命……”

他羡慕的指了指城墙上,低声说道。

老兵瞥了一眼,眼底闪烁了几下,随后将目光收回:

“还别说……听说这些人五六个月前还是山东的乱民,一帮汉人,他娘的……摇身一变,居然成了邺城里的禁军了……”

“真的?”

“问这么多干啥,再怎么说……到底是跟着皇帝的兵,我们那里比得了?”

“起来,该夜巡了……”

他刚刚起身,便听到风里面有一些不同寻常的声音,“什么人!”

老兵百战余生的战斗素养,让他瞬间警惕起来,众人纷纷长刀出鞘。几点火光在漆黑的夜色里浮动,渐渐的,一条火龙忽然从群山之间窜出,跃入平原,直扑向晋阳城。老兵的心里猛然一跳,一种深入骨髓的战栗感从尾椎骨蔓延向上……一队披着重甲的骑兵窜出黑幕,为首的将士手里高举着一枚玉牌,闯入城门,疾声大喊:

“陛下巡幸晋阳,速开城门,诸臣于太极殿前接驾觐见!陛下巡幸晋阳,速开城门,诸臣太极殿前接驾觐见!陛下巡幸晋阳……”

马队一路疾驰,扬起阵阵烟尘,进入城内后散做几路,一路通报,片刻之后,沉寂在夜色中的晋阳城重新燃起了灯火,亮如白昼!太宰段韶按剑,匆匆出府,拿了穿宫腰牌前往太极殿。同时,晋阳军大营里,副都督高延宗召集了麾下所有将主,颁布了军令:“……陛下未入城前,一兵一卒不得调动,违抗者,视同谋反!”、“诸位,换好朝服,随某入宫,准备接驾!”

整个晋阳都震动了,官宦人家纷纷整肃衣冠准备去城门跪拜迎驾,却听得有高举着火把的禁军在大街上高声疾呼:“奉圣谕,诸臣不必出城,太极殿前接驾!奉圣谕……”得到消息之后,在晋阳的禁军大营立即发动了。傅伏将整个皇城戒严,率军朝南门的方向狂奔,皇帝将于丑时驾临南门。

傅伏等人又是忐忑又是激动,按照原本给出的日程安排,皇帝还得多在武乡待上几天才会驾临晋阳,忽然之间得到消息,打乱了晋阳上上下下的部署,这要是万一出了什么岔子……不行,绝对不能有什么万一!

傅伏随即下令将大营里所有军士全部抽调,安排在各方城楼,以免有意外发生。他亲自带上数百重甲在南门下等候迎驾,丑时刚过,大队的重甲骑兵到了城楼下,慕容三藏取出了玉牌要进城门,傅伏接过,却拦住了他,问道:“敢问将军,陛下何在?”

慕容三藏看都不看他一眼,执意要进去,傅伏拦住不肯。慕容三藏怒道:“这是陛下旨意,你想抗旨!”傅伏也怒目相向:“某接到的命令是南门接驾,不见到陛下,我不会放一人一马入城!”

双方剑拔弩张。这时一个背上插着令旗的小校上前,附耳在慕容三藏耳边说了什么,慕容三藏摆摆手,骑兵队列朝两边缓缓分开。傅伏望着缓步上来的一人一马,眼眶一热,拜倒在地:“臣参见陛下,愿陛下圣体躬安!”高纬批着黑色的大氅,端坐在高大的河曲马上,俯视下去,“免礼,呵呵,傅伏,你在宜阳立下了大功劳,这也说明朕没有看错人,你……很好。”

“这是臣的本分,臣不敢居功!”

他有些激动了,尽管努力控制自己的情绪,可神色语言间还是难以掩饰。

“有功之臣自然是要赏的……”高纬望向城内,两派火龙仿佛一直蔓延道到天的尽头,“所有人都来了吗?”

“遵照陛下的旨意,太宰已经召集群臣在太极殿前等候了……”

“好,我们直接去太极殿!”高纬道:“你,跟朕一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