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四更天时少年的病事终于止息下来,安抚完园中惊骇不定的剩下二十来人,约莫到丑正二刻后,西园内才次序不一地下了灯。

辗转难寐至后半夜,朦胧地觉得屋内黯黑的色光开始转变时,云珞才微浅地入了眠。只是血淋淋的惶魇一波波地递上脑海,几次不知梦境里还是醒来时的惊惧呼喊后,云珞在魇中难以忍受地奋力挣扎起来,片晌后才痛苦地冲出梦噩。

极致的心悸和痛惧充斥了整个心室,遍身的汗湿在这一刻冰寒下来,冷厉地刺着每一寸骨头。颤抖着平缓了好一会儿,云珞抬手指擦过眼角时,发觉自己在梦中流过泪。

与月前在榕城客栈内第一晚梦见过的情境一模一样,而那种恐怖感更甚。

这时的天空刚褪下稠浓的夜黑,循序地被深湛蓝一点点覆盖着,远近高低错落的楼阁重檐在明暗的光色下凸显出来。

还不到起身的时候,云珞抱着膝在榻上呆了一阵,直到听见对门房室的响动,于是眼花肢僵地随之下了榻。

君琛悄声闭门时他对面的屋门也打了开,回头看是云珞后讶然道:“你……”刚说了一个字,怕着说话声把其他人吵醒,便轻盈踏地来到云珞身前,疑问道:“怎么这么早起来了?”

云珞出来前匆匆地在面颊上扫了层脂粉,盖了疲惫的脸色,只表现作刚睡醒的样子,道:“醒了,不想睡了。你要上哪儿去?”

君琛若有所思地盯她瞧了霎时,而后朝园门那侧抬了抬下巴,道:“去买今日的药材。”

云珞道:“反正现在没什么事,我同你一起去。”

君琛道:“行。”

走着,云珞问道:“昨夜东园……药材还是照以前的买么?”

君琛从怀中取出几张叠好的薄纸给云珞,道:“胡大夫连夜新加的,快寅时了砚生才拿过来。”

云珞打开看了看,又折好交还给君琛。

由外经过慕凌与旭承的屋室,皆是一片死寂。

出戏园时旭日的曦光还未启升,云珞想起从前在灵幽谷时君琛总执持着“闲时非巳不起,辰作实属无奈”的起作原则,即便是必须常日地晨起作功课,他也每每都是睡眼惺忪的模样。

屡屡挨着苍师父的训责,但本人始终难改习性。反而是出谷后频频的遇事,让恨起的贪睡人不得不过上了夙兴夜寐的勤碌日子。

思及此,云珞不禁弯眸笑了笑,望朝君琛打趣道:“大侠好作不好作?”

君琛几乎是立时明白了云珞的所指,叹了声气故作愁眉道:“不好不好。那些侠客说册上的英雄事迹写的也忒容易了些,这义侠豪士是真不好作,我还是重新考虑作个小侠什么的就足够了。”

他说完,两人便一同朗朗地笑起来。

先前几日都是回胡大夫的医铺取药材,但这次有了几味缺着的药料,君琛和云珞就又择了另一个药材铺去买。

常山、羌活等两三种药材好买到,但石斛和龙骨却是寻遍了祁都的药材铺都没有找到。昨前日胡大夫和砚老先生商论斟酌药石时,云珞有隐约听见言在祁都燥热的环境下并种不活石斛,年年都是向外购回来的,而本时节还不是石斛药性成熟的时候,此种药材或许会短暂的变为珍稀药种,但没有想到现在就已经买不着了。龙骨的稀贵性则又更甚。

石斛和龙骨买不着,君琛和云珞便先拿了其他药材往回走。

日出明光,晴蓝万里。

祁都人多惯晚睡晚起,这时长街上的人还不算多,但交互往来,十分谐和安睦。云珞提着系捆药包的细草绳,冥冥生出些心惧。

途经他们上次去过的食肆,君琛驻足扭头问道:“这家糖醋小排你不是说好吃,我们去买点带回去?”

云珞失笑道:“这么大早,人家才开门呢,没准灶火都还没烧。不买了,下回有机会再来。”

君琛也笑起来,“也是。”

还在戏园外三四丈,就听见了从中传来的帆铃碰撞的当啷声和夹杂其中呜噜不清的咒叨语。云珞和君琛紧张地跑了几步到正门口,戏园的大门紧闭,但由这奇异的声响引来了一众人围观。

推门入后扑面就是浓郁的艾蒿气味,两人直奔往西园,愈近愈被阵阵浓烈的艾蒿焚燃的熏气刺得目酸鼻冲。

焦急地跑至西园园口,云珞和君琛就双双为眼前的情景震惊呆了。

西园内青烟缭绕,庭院中大大地起了一丛火,中央干木烧得“噼啪”响,乱窜出的火苗直冲天。巫师作法的傩面具獠牙外露,舌头雷霆般伸缩作响,异常嘈乱地围着火堆不断咒骂疟鬼。厅堂内同样升了一把火,灸师用艾绒制成锥形艾团,往火内投着艾团,同时在香炉内燃起高高的竹立香唤拜神佛。

忙乱间模糊地看见厨室中进进出出盛药往复的人,中堂里支着的病榻望去又多了几张。而间竟然还有通身净黑的符师在挥毫画箓,巨大的符纸上赤墨相间,密密麻麻地画满了怪诞的符号。

在药王孙思邈的著作《备急千金要方》中所提过的治疗温疟的方药、灸刺法、禳疟法和治疟符四种方法,此时都全部用了来。

云凰在烟熏雾绕中眯眼看见了园口处怔立的云珞和君琛,捂着口鼻跑到了他们身边。

云凰忙着帮两人分拿药包,而云珞心忧地询问道:“胡大夫和砚先生呢?谁叫来这些人的?有没有事先向胡大夫请示过?”

云珞疑测是经昨晚之事钟班主见事态严重,害怕疫情再一步恶化蔓延,于是今晨就火急火燎地找来了这些巫师符师作法驱鬼。但胡大夫是最厌愤将人疾归因到鬼邪异事的,起初钟班主提到时,胡大夫就怒火朝天地将他赶了出去。

而云凰却道:“这些人就是胡大夫让砚生去找来的。”

云珞吃惊道:“胡大夫让找来的??”

当日胡大夫的盛怒是大家共见的,云凰对这事也是同样的不解,说道:“我也奇怪,但你们都不在,我找不着人问,就只能守着药罐等你们回来。确实是他主动叫砚生去找人的,他之前都在堂里看病人,刚刚才走掉的。”

云珞将药包交给云凰,问道:“这几副药知道要怎么熬吗”

云凰点头道:“知道,砚生写在纸上给我们了,在阿末那里。”

云珞道:“你先拿去煎药房,我去找胡大夫一趟。”

云凰接了药包道:“好。”

去了胡大夫和砚老先生的房中都没有见到胡大夫,云珞正要往书室走,蓦然看见旭承正是从书室的方向过来,他左顾右盼,仿佛也是在找什么。

旭承下一刻也望见了这边的云珞,快步朝她走了过来,“云珞姑娘,我找你一早上了。”

云珞惑道:“找我?怎么了吗?”

旭承从怀襟里拿出封信函递给云珞,说道:“公子让我把这信给姑娘。”

云珞下意识地就反问道:“他去哪里了?”

旭承道:“公子去登州了。”

云珞一时忘了去接信,错愕地盯着旭承问道:“他去登州?他去登州做什么?”

旭承解释道:“公子怀疑这回的疫病不是在祁都初起的,而是登州,他要去登州查一查。”

云珞缓缓抬手接了信,又问道:“他是什么时候走的?”

旭承道:“昨夜寅正时分就启程了。”

信纸单薄,云珞握得又紧了些,“前路不可测,也没让你与他一起去么?”

旭承垂首道:“公子不许我一起去,让我留在这里帮忙。决定的太匆忙,只留了封信给姑娘,让我告诉姑娘不需挂忧。”

云珞低了低眸,道:“多谢你。”

正说着话,突然西园最内的几间房阁处响起一声尖叫,接下来就是纷乱和奔跑声和叫嚷。云珞顺声而望,叫声出自的片区,是住着第一天被发现、现在病况最紧要的三个病人的房间。

云珞和旭承赶到时青年的门口已经挤了许多人,房中有声,而门是闭着的。云珞心乱如麻地推开门,知末、云凰和君琛已经在了,知末眼神惊恐、浑身颤抖着看向云珞。

旭承在其后快速地关上房门,云珞刚要靠近,立刻被君琛呵住:“戴面纱。”末又转向旭承:“旭承也是。”

三个人并排相当于把床榻挡住了,云珞戴好了面纱过去,但君琛仍是不想让她看的意思,刚要开口说什么,房门猛地被人从外破开了。

所有人像是惊弓之鸟,被这动静吓得一哆嗦,紧张地回头看,是胡大夫和砚老先生,最后跟着惶惶不安的砚生。

“鬼叫什么!鬼叫什么?!!”胡大夫脸色极差,一进来就怒斥了几个人,而后推开挡着的人直往里走,“都起开。”

躺在榻上的青年容色铁青,面上泛出奇异的色彩,口鼻处挂着鲜血。胡大夫下颔抖动,伸指探了他的鼻息。

他已经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