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子敬紧盯丁太后的双眼,只见丁太后在听到自己的这句话后,眼中有慌乱一闪而过。这抹一闪而过的慌乱,让萧子敬本就沉郁的心,又沉郁了几分。

丁太后沉默无言。

萧子敬站在丁太后面前,垂眼看着丁太后,“早朝上,有个臣子对儿臣说,母后不是儿臣的生母,还说母后逼死了儿臣的生母。儿臣不信,那个人说儿臣的亲姨母就在殿外候着,可以宣上殿来,一问便知。儿臣宣了羊氏上殿,羊氏跟儿臣讲了些往事。儿臣还是不信,儿臣想听母后亲口对儿臣说,儿臣的生身母亲到底是谁”

丁太后依然沉默,萧子敬也不再说话,只是默默地看着丁太后。

过了一会儿,丁太后抬起头,对萧子敬微微一笑,“母后若告诉你,他们撒谎,母后就是阿宣的生身母亲,阿宣会信吗”

萧子敬看着丁太后不再年轻,但依旧美丽非常的脸,眼眸微闪,“只要母后亲口说,阿宣就信。”

于是,太后又笑了,笑出了两眼的泪光,“你真是个好孩子。”她不住摇头,“这么好的孩子,为什么就不是我亲生的呢”

这句话尤如一记重拳落在萧子敬身上,砸得萧子敬身形晃了两晃,“母后说什么”

太后颤抖着气息深深吸了一口气,又将这口气长长呼出,“母后说,你不是母后亲生的,你的生母确实是羊贵嫔,羊贵嫔也确实是母后逼令自尽的。”

“为什么”萧子敬痛苦追问。

太后轻声呵笑,以下巴示意,“你坐下来,坐下来母后慢慢和你说。”

萧子敬不想坐,他没有办法和杀母仇人相对而坐。可是他不坐下,丁太后就不说话。没有办法,萧子敬深深呼吸,在太后对面落坐,“说吧。”

丁太后没有马上说话,而是抬手从手腕上褪下了那只她时常把玩的银镯,“就从这只镯子说起吧。”

“这只镯子是一个男人送给我的,”丁太后的脸上现出追忆的神色,“他比我大两岁,是我们家的家奴。憨厚朴实,长得又好,我很喜欢他,他也喜欢我。”

萧子敬不明白丁太后为什么要跟他讲这些,但是听说这只镯子不是父皇送给丁太后的,他多少起了点好奇心,耐着性子往下听。

“在我过十四岁生日的时候,他偷偷送了我这个镯子。我十六岁那年,你父皇选秀,我被选进宫中。我不想入宫,我想和他一起私奔,可是我大哥告了密。”

丁太后看着手中的镯子,“我和你的生母一起应选入宫,同时被先帝封为贵嫔,三个月后,先帝册我为后。我先后四次怀孕,两次流产,另外两次生下的都是男孩,可是那两个孩子后来都夭折了。我的第二个孩子夭折不久,你的母亲生下了你,先帝见我因丧子郁郁寡欢,便命人将你抱来给我抚养。”

“后来呢”萧子敬问。

“后来,”丁太后笑了笑,“白泽的母亲宋贵嫔觉得我们母子威胁到了白泽的地位,要害我,我就先下手整治了她。我对你父皇说,宋贵嫔行巫盅之术,诅咒我和你父皇,你父皇也果然在宋贵嫔住的地方挖到了我命人事先埋好的木偶。宋贵嫔被废为庶人,她的儿子被贬为广陵王,你当上了太子。”

“那我的生母呢,她又是因为什么被母后逼死的”

丁太后慢条斯理地将镯子戴回手腕,盯着镯子道,“你的母亲对我收养了你,始终耿耿于怀。她父亲,也就是你的外祖父,劝她放宽心思,对她说,等你日后登基,自然会亲近她这个生母。而你的生母,不止一次,对她的姐妹和父亲表示,等她当了太后,不会让我好过。你说,我会给她这个机会吗”

“所以,你就命人陷害了我外祖父,逼死我的生母”萧子敬痛心地问。

丁太后抬起眼皮,坦然承认,“不错,因为他们想离间我们母子的感情。”

“母后觉得阿宣是薄情寡义之人吗”萧子敬的眼中泛起泪光。

丁太后看着萧子敬行将盈出眼眶的泪水,“他们死了,你会有此一问。他们若活着,只怕我未必能活到今日。”

萧子敬明白,丁太后言之有理,从古至今的前朝、后宫莫不勾心斗角,互相倾轧——争权势,争帝宠,争皇位。一笔笔,史书上写得清清楚楚。

“还想问什么”见萧子敬半天不语,丁太后问。

“她葬在哪儿”

“谁”

“我的生母。”

丁太后面无表情,“敬陵妃园。”

萧子敬一言不发地站起来,转身向外走。丁太后也不挽留,目送着萧子敬的身影消失在房门口的屏风之后。

萧子敬一腔怒火地来到了御书房。他恨丁太后,他想惩罚丁太后,可是二十年的养育之恩和不渗一点水分的母子情摆在那里,他罚不下去,也恨不深刻。

于是,他将对丁太后的一腔怒火转移到了丁度身上。丁度的行径本就是该凌迟的大罪,只因看在丁太后的面子上,才让他苟活。可现在,他谁的面子也不想看了!

萧子敬下旨:命丁度接到谕旨后,即刻自尽。

谕旨写好后,八百里加急,一名绛衣中官快马加鞭去追丁度。两日后,追上了丁度的马车,向丁度宣读了谕旨。

丁度接到谕旨后,仰天大笑,笑得涕泪满面。

萧子敬给他准备了三种死法:毒酒、匕首、白绫。

丁度选了毒酒,毒酒的速度快。手拿毒酒,丁度回首来路,举酒遥向远方微微一笑,“蛮奴,为父先走一步了。”说完,他转回身,又对荀氏说,“夫人,为夫要先走一步了,夫人多保重。”话音刚落,他决绝地将毒酒一仰而尽。

很快,丁度的脸上现出痛苦的神色,他先是佝偻着腰,捂着肚子,继而软倒在地,两只脚抽搐了几下,暗红色的血从他的七窍中流出,很快,丁度瞠目而亡。

“夫君!”荀氏跪倒地丁度的尸身旁,痛哭失声。

下完处决丁度诣旨的当日,萧子敬连下几道诣旨:赏赐亲姨母刘羊氏衣被钱帛、第宅奴婢,加号刘夫人;将生母羊贵嫔改服装敛,追服丧制,百官缟素。上尊谥曰恭怀皇后,起恭怀皇后陵;追封外祖父为褒亲侯,并将外祖的棺椁改葬于恭怀皇后陵旁;赐封一个舅舅羊冲为乐平侯,另一个舅舅羊绘为承安侯,食邑各三千,并赏赐第宅、奴婢、车马、弓弩等。

得知自己的身世后,萧子敬没再去永乐宫给太后请安,上官皇后和各宫嫔妃还是如常去给太后请安。但是宫里早已传遍太后并非萧子敬的生母,且逼死了萧子敬的生母。

人都势利,尤其宫中的女人。听说太后不是萧子敬的生母,而且丁家的势力已被完全剪除,包括上官皇后在内的各宫嫔妃,虽然每日还去给太后请安,但是脸上的表情和请安时的语气,多多少少带出了些敷衍,只有一个人除外,那就是褚灵宾。

不知是出于同情,还是出于恪守宫规,褚灵宾对待丁太后一如既往,恭敬谨慎。

这天,上官皇后率领各宫嫔妃照例去给太后请安。众人请完安后,丁太后直接说自己累了,要休息,其他人可以回去了,但是指名道姓留下了褚灵宾。

上官皇后和其他嫔妃带着狐疑和嫉妒的目光看了看褚灵宾,走了。待所有人离去后,太后摒退了室内的宫女,只留褚灵宾一个人。

“你多大了”她问。

“回禀太后,臣妾今年十七岁。”褚灵宾答得不卑不亢。

太后点了点头,“花一样的年纪,”她打量着褚灵宾脸,“花一样的容貌。”

“多谢太后夸奖。”褚灵宾微垂着头。

“你很恨本宫的兄长吧”太后忽然问道。

褚灵宾一怔抬头,“丁度”

太后微微地笑,“对,丁度。”她已经得知丁度的死讯。

“恨。”

太后缓缓笑开,“本宫也恨。”

褚灵宾想不明白为什么丁太后会恨自己的兄长,她也不想问。

太后幽幽道,“阿宣比他父皇有手段。”

褚灵宾不语。

太后又道,“阿宣很喜欢你。”

这回褚灵宾作出了回应,“臣妾知道。”

太后放出目光,那目光仿佛穿透了门口的屏风,一直看到了麟趾宫,看到了麟趾宫中的萧子敬,“阿宣身体不好,你要多照顾他。”

“臣妾会。”

“他有时会像个孩子,耍些小孩子脾气,你要多体谅他。一个国家的担子压在他身上,他也想找个人依靠,找个人诉诉苦,撒撒娇。”

褚灵宾看着丁太后,“太后……”

丁太后骄傲轻笑,“你以为本宫在交待遗言吗放心,本宫不会死。”

褚灵宾垂眼不语。可是丁太后方才的表情和言语,真的很像交待后事。

丁太后长出了一口气,“你回去吧,本宫累了。”

“是,臣妾告退。”褚灵宾站起身,给太后行了个万福礼,转身离去,待她行到房门口时,太后在身后叫住了她,“等等。”

褚灵宾疑惑转回身,太后对她微微一笑,“见到阿宣告诉他,在本宫心里,他就是本宫的亲生骨肉。”

“臣妾知道了,臣妾告退。”褚灵宾再次给丁太后施了个万福礼,转身离去。

偌大的房间,只剩下丁太后一个人。悄无声息地枯坐了一会儿,空寂的室内,响起了她近似轻喃的自语。

“大哥,我一直很恨你。”丁太后目光凝直,“要不是你告密,我和阿安早就远走高飞了。我不想进宫,不想作贵人,我只想和阿安作一对平凡夫妻,盐米油盐,生儿育女。你杀了阿安,还让父亲骗我,说放了阿安自由,说他离开了丁家,不知所终。若不是后来母亲进宫看我说漏了嘴,我真就信了你的鬼话。”

“宋贵嫔,”太后轻声哼笑,“是你先存了害我之心,我出招也是被你所逼。要怪,就怪你自己先存了害人的心吧。羊贵嫔,你也是一样,你和你父兄若安份守己,我自然也不会害你。”

“我进宫已经赔上了一辈子的快乐,我奈何不了自己的父亲,可我不会给别人作践我的机会!”一抹凌厉的光,从丁太后眼中一闪而过。

她低下头,撩起衣袖,温柔地抚摸着腕上的银镯,“阿安,今天是你的生辰,你在下面等很久了吧,别着急,我们很快就会见面了。”

这天傍晚,萧子敬来嘉德宫和褚灵宾共进晚膳。用膳的时候,褚灵宾和萧子敬讲起了今日给太后请安时,太后单独对她说的那些话。

萧子敬心头升起不好的预感,连忙命人去永乐宫打探消息。很快打探的人回来禀报,太后一切安好,还顺便让他给萧子敬捎回来一食盒吃食。”

萧子敬一层层打开食盒检视。

食盒的第一层放着一盘鲜荔枝,第二层放着一盘胭脂杏,第三层放着一盘干炸黄鱼,第四层放着一盘水晶肉,全是他从小就爱吃的东西。

“太后对你说什么了”萧子敬问。

打探的内侍道,“太后让小的转告陛下,国事固然重要,但不可太过操劳。”

萧子敬面无表情,“知道了。”

当晚,萧子敬宿在了嘉德宫。

他和褚灵宾依然没有行周公之礼,褚灵宾给出的理由是:萧子敬和她都是带孝之人,孝期未满就行周公之礼于礼不合,于逝去的尊长不敬。待二人出了孝期,再行周公之礼不迟。

对于此理,萧子敬十分认同,他不急于一时,他和褚灵宾有长长的一生呢。他和褚灵宾的感情越来越好,已经达到可以搂着褚灵宾同榻而眠的地步。

夜里,萧子敬搂着褚灵宾安然入眠。一更天的时候,萧子敬和褚灵宾同时被一阵铁磬的声音惊醒。

宫里有宫里的各种暗语、暗号。同样的鼓声、钟声、磬声,敲击的轻重、疏密、长短不同,含义不同。

很快,萧子敬破解了磬中的玄机,太后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