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子敬没有马上回答何玉容,而是先叹了口气。

这口气像一把重锤,重重砸在何玉容的心上,砸得她的心一阵紧缩,“萧尚呢”她又问了一遍,依然用极轻的声音问。

在萧子敬给她她不想听到的消息之前,她要镇定,万万不能慌,何玉容告诉自己,不能自己吓唬自己。

萧子敬深深呼吸,“夜里,萧尚守的那段大堤出现了险情,萧尚在排查险情时,掉进了阳江。”

何玉容的脑子轰的一声,一瞬间,她感到天眩地转,身子晃了两晃,多亏跟着她身边的褚府家丁手疾眼快,一把从后面扶住了她的肩膀,“少夫人!”

何玉容一耸肩膀,挣出了家丁的手,她可不是软弱的人!努力站稳身形的同时,她强压下喉间的哽咽,尽量用平稳正常的声音问萧子敬,“他死了”

萧子敬看着何玉容眼中迅速充盈的泪水,摇了摇头,“不知道。已经派人去下游找了。”

何玉容使劲往下咽哽咽的感觉,强行挤出一个故作轻松的笑,“放心吧,他死不了。他命大着呢,他还没吃够我烙的桂花饼呢!”脸上在笑,说到最后桂花饼三个字,两串眼泪从何玉容眼里扑簌而下。

何玉容倔强地抹了一把眼泪,转身走了,来到守卫大堤的一名士兵跟前,从跟着她的家丁手里拿过两个菜包子,“吃吧,辛苦了!”

士兵们大部分已经认识何玉容了,见何玉容跟当今天子居然也能说得上话,对她肃然起敬,“多谢陆夫人。”

何玉容红着眼睛笑笑,接着给下一个士兵发吃的。发完了大堤下的士兵,何玉容将剩下吃食交给了堤下的士兵,让他们把剩下的吃食发给其余的士兵,桶也不用送回褚府,明天他们再来送饭的时候,顺便就把空桶拿回去了。

萧子敬站在远处,看着忙忙碌碌的何玉容,百感交集。何太傅这位千金,是任性了一些,有时也有些刁蛮,不过人不坏,有慈悲心,最大的缺点就是不喜欢他的堂弟。如果她能像他堂弟喜欢她一样喜欢他堂弟,该有多好。只是现在说什么都晚了,堂弟生死未卜,而且凶多吉少。

临走前,何玉容又去见了萧子敬一面,“要是找到他了,无论是死是活,都到褚家给我送个信。”

萧子敬看着面带戚色的何玉容,心里忽然有些郁闷,“你现在知道关心他了”

片刻沉默后,何玉容静然道,“不告诉拉倒,我早晚能知道他的死活。”说完,她面无表情地转过身,一声不响地走了。

萧子敬看着何玉容娇小的背影,心中五味杂陈。

萧子敬目送何玉容离去时,褚灵宾在嘉德宫中打开了自己装钱的大箱子。大箱子里整整齐齐地码放着一串串的铜钱,铜钱上放着一个小箱子。

褚灵宾拿出小箱子,轻轻打开。

小箱子里装着十个金光闪耀的小金饼,除此之外还有一些整块的和散碎的银子。

褚灵宾从中拿出三个金饼,两大块银子,然后合上了箱子盖,将小箱子放回到大箱子里,随即又从大箱子里拿出了十串钱。

她将这些钱放进一个包袱皮里,打了个小包袱,坐等萧子敬回宫。上午,她已去了一趟麟趾宫,想跟萧子敬打听打听宫外的灾情。

今年的雨,从她出生到现在,还是头一次遇见这么大的阵仗。她估摸着宫外的灾情肯定小不了,萧子敬已经不止一次微服出宫,也不止一次跟她说起宫外灾情。她也想跟萧子敬出宫去看看民间的灾情,不止一次向萧子敬表达自己的心意,可是萧子敬出宫几次,却一次都没带她。

她有点郁闷,又有点不满地问萧子敬为什么不带她,得到的回答是:太危险了,路又不好走。有的地方要赤脚趟水,女人最怕脚着凉。

她去麟趾宫的时候,麟趾宫的人告诉她,萧子敬又出宫了。于是,褚灵宾留下一名内侍,让这名内侍守着,萧子敬回来了,赶快回来禀报她。接近正午时分,她留在麟趾宫附近盯梢的内侍回来向她禀报,萧子敬回宫了。

褚灵宾赶忙带着早就准备好的包袱去了麟趾宫,她到麟趾宫的时候,萧子敬刚换下被雨水和泥水弄脏的衣服、鞋袜,一名宫女在给他擦头发。

“臣妾参见陛下。”褚灵宾放下包袱,屈身给萧子敬施礼。

“平身。”萧子敬抬手示意。

褚灵宾站直了身体,弯腰拣起放在地上的包袱,走到萧子敬跟着,直接将包袱放到了萧子敬的面前,自然而然地拿过宫女手中的布巾,“你下去吧,我来。”

“是。”宫女轻应一声,退到了一边。

褚灵宾轻柔又快速地给萧子敬擦起了头发。

“这是什么”萧子敬拿过包袱,掂了掂,又摸了摸。硬梆梆的,好像是钱。

“钱。”他听到褚灵宾说。

“你拿钱来做什么”萧子敬不解。

褚灵宾细细地搓着萧子敬的头发,“陛下不许臣妾出宫,但臣妾也想为阳城的百姓尽一份力,为陛下分一份忧。钱虽不多,是臣妾的一份心意,陛下无论如何都要收下。”

萧子敬打开了包袱,露出了包袱里的钱财。他捏起一枚金饼,前后看了看,又惦了惦,“这是太后赏你的”

褚灵宾实话实说,“是。当初太后赏了臣妾三十个金饼,臣妾命人送回娘家二十枚,自己留了十枚。”

萧子敬将金饼放回到包袱里,“为什么要留十枚,怕朕哪天把你打入冷宫,没饭吃”他凑趣道。

“知我者,陛下也。”褚灵宾放下布巾,“好了,擦好了,又黑又亮,真好看。”

萧子敬失笑,“你拿朕当三岁的稚子吗”褚灵宾方才的语气,就是大人哄孩子的语气。

鉴于有宫女在房中,褚灵宾不打算继续跟萧子敬开玩笑,如果只有她和萧子敬两个人,她有可能逗上一逗萧子敬,让他笑一笑。

近一个月来,萧子敬几乎很少笑,每日眉头微结。她看上眼里,愁在心上,因为她很想为萧子敬分担一些忧愁,却无处着手。于是,她就在见到萧子敬的时候,尽力地说一些宽心话给他听,尽力逗他开心。

褚灵宾没接萧子敬的话,而且正色道,“陛下若觉太少,臣妾可以再拿一些出来。”

萧子敬对侍立在一旁的宫女挥手,“退下。”

“是。”宫女倒退几步,转身出房。

见宫女走了,萧子敬转过身面对了褚灵宾,拉着褚灵宾的手,在自己身边坐下。

“不少,这些已经足够了。”

褚灵宾叹了口气。

萧子敬皱起了眉尖,“好端端的叹什么气”

“臣妾要是像何玉容那么会赚钱就好了,就可以多拿些钱出来。”

听闻褚灵宾提及何玉容,萧子敬想起了上午在阳江大堤上遇见何玉容的情景。于是,他也叹了口气,“朕今天看见何玉容了。”

“哦在哪儿碰见的”

“阳江大堤,她带着你们家的家丁给守堤的官兵送吃的。”

“是嘛。”褚灵宾颇感意外,她对何玉容的认知就是会做胭脂水粉,会做生意,任性,不可爱,为了达到一己之私,非逼着陆澄娶她,“那她……”褚灵宾措了下辞,“还挺好的。”

萧子敬笑了笑,“她是挺好的,就是有时太过任性。”

褚灵宾忽然想起,“何小姐给官兵送吃食是善举,陛下因何叹气”

萧子敬又叹了口气,这口气叹得比方才那口更深,“萧尚,昨天夜里掉进了阳江,至今下落不明。所以朕才在下朝后,匆匆出宫。何玉容听说萧尚出了事,你没看到她的表情,强作欢颜给朕看。朕看她那个样子,若非在场人多,她怕是会当场嚎啕大哭。”说到此处,萧子敬叹出了第三口气,“她和萧尚真是冤孽。”

何玉容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的褚府,又是怎么走进了自己的睡房,怎么把房门关上的。在她意识到自己呆坐在睡榻上之前,她已经完成了以上步骤。眼泪从她眼中不断掉下来,又顺着她的下巴,滴落在她的衣襟上。

何玉容直着目光,回想着从小到大和萧尚在一起的点点滴滴。记忆之中,萧尚永远在笑,要么笑眯眯的,要么笑嘻嘻的,要么笑哈哈的。很少的几次发怒,也全都是因为自己——因为她受了欺负,因为她不喜欢他。

怎么会掉进阳江呢怎么能掉进阳江呢怎么可以掉进阳江呢不知道她每天会给他送饭吗不知道她一个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千金小姐,去烟熏火燎的膳房给他包包子,烙糖饼,是多么难得吗不知道她起大早给他送饭有多么辛苦吗

连个眯起眼睛的笑容都没给她,连句多谢都没有对她说就敢掉进江里,岂有此理!

“萧尚,你要是敢死,我恨你一辈子!”寂静的房里,响起一个年轻女人咬牙切齿的轻喃,轻喃的最后,以一声抽咽作结。

脚下忽然传来微弱的触碰感,还有喵喵的叫声,何玉容低下头,就见昨日拣来的小黄猫竖着细瘦的小尾巴,晃晃悠悠地在她脚边蹭来蹭去,不时仰起头,向她喵喵地叫。

何玉容弯下腰,将小黄猫轻轻抓在手中拿起来,捧在掌中送到眼前。泪水迅速模糊了她的视线,“药王,你别死啊。”她对小黄猫轻声说。

小黄猫张开粉色的小嘴,一声声,对她娇里娇气地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