褚灵宾不明所以地看着母亲,陆澄目前的身份毕竟是“仆”,她们家从来没有主仆同桌吃饭的先例。

张氏夫人看出了褚灵宾的困惑,有气无力地解释道,“他不是要和你一道出征吗?一桌子菜,咱们三个也吃不了,让他过来一起吃。”

“可是……”

张氏夫人知道褚灵宾的顾虑,“咱们家就剩咱们母女俩了,有些虚礼不讲也罢。”

褚灵宾高兴地笑了,“我知道了娘,我这就告诉陆澄去。”

“去吧。”

听说当家主母要请自己吃饭,陆澄不太想去,然而瞄了一眼褚灵宾的脸色,他知道,自己若说不去,必定惹褚灵宾不高兴。

“敢说不去?”果然,没等他说个“不”字,褚灵宾先瞪起了眼睛。

陆澄飞快地扫了褚灵宾一眼,马上移开了目光,“我去。”他低声道,活像个受气的小媳妇。

因为是在陆澄的房里,并且还是关着门,褚灵宾的胆子大起来,迅速回头看了一眼房门,确让房门是关着的,又迅速把头转回来,然后出手如电,一把捧住陆澄的脸掰向自己,陆澄的脸被她掰得不由自主地面对了她。

“陆澄,”褚灵宾望着陆澄一张倾国倾城的脸,在自己的两只手中由雪白变成粉红,“你为什么总是不敢看我?是嫌我长得太丑吗?”

陆澄的脸不能躲,然而目光依然闪躲,“不是,是你长得太好看了,我在你面前自惭形秽。”

“自惭形秽?”褚灵宾摇头叹息,“傻子啊,你知不知道自己长得多好看?该自惭形秽的人是我。”

听了褚灵宾的话,陆澄的脸愈发地红了,他禁受不住褚灵宾灼热的目光,羞涩地垂下了眼帘,低声道,“我不好看。”

褚灵宾像揉面团似地揉了两下他的脸,“陆澄,你看着我。”

陆澄受了蛊惑地抬起眼,看进褚灵宾的眼底,褚灵宾定定地望着陆澄的眼睛,低缓而清晰地告诉他,“你,很好看。你是我见过最好看的男人,我大哥都比不上你。”她大哥是阳城出了名的美男子。

一个人的面容在陆澄的脑中一闪而过,“陛下呢?”他脱口问道。

“嗯?”褚灵宾看着陆澄愣愣地眨了两下眼睛,完全没想到陆澄会突然问起萧子敬,“怎么会想到陛下?”

陆澄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了,会突然想起萧子敬,不过,他忽然很想知道在褚灵宾心里,自己和萧子敬谁更胜一筹?

褚灵宾认真地回忆了下萧子敬的长相,两只手像小鸟扇动翅膀一样,轻轻拍了拍陆澄的双颊,“你比他好看。”

虽然,房间里只有她和陆澄两个人,然而说这句话时,她还是怕隔墙有耳一般,将不大的声音又降低了一点。

“阿珊,”陆澄扯下了褚灵宾的手,握在自己手里,握得紧紧的,这是他第一次主动握褚灵宾的手,“要是有一天,陛下召你进宫作妃子怎么办?”

褚灵宾一愣,随即笑道,“你怎么会这么想?不会的,他根本不会喜欢我。男人都喜欢女人娇娇柔柔的,没人喜欢舞刀弄枪的女人。”

陆澄的目光不再闪躲,漆黑的眼晴看定褚灵宾,“要是他喜欢你呢?”萧子敬在观擂台上看自己的眼神,他现在有点明白是什么意思了,那是看情敌的目光。

见陆澄忽然严肃了面孔,褚灵宾也严肃了面孔,认真答道,“那我就带着我娘,咱们仨逃得远远地,逃到他找不到我们的地方。”

陆澄盯着褚灵宾不说话,这回轮到褚灵宾心里发毛了,她一抖陆澄的双手,“傻瓜,别胡思乱想了。你当别人都像你,喜欢舞刀弄枪的女人。”

“我不是喜欢舞刀弄枪的女人,”陆澄低声道,“我是喜欢你。”

褚灵宾的心因为陆澄的话怦怦地跳了起来,这是陆澄第一次主动对自己表白,“再说一遍。”她带着恳求的语气诱哄道。

陆澄的脸忽然不红也不烫了,深深地望着褚灵宾的眼睛,他一字一字慢慢说道,“阿珊,我喜欢你。”

白天撞上萧子敬那记目光后,他忽然觉得有些话,不能再憋在心里了。未来如何,他不知道,在能把握的现在,他想让褚灵宾明白自己的心意。

以往都是褚灵宾让陆澄脸红,这次,轮到褚灵宾害羞了。抿着嘴,低垂着头,她美滋滋地乐,乐到一定程度,猛地用双手将陆澄的脸扳到自己近前,踮起脚,伸着脖子,亲了陆澄的额头一口,亲完之后,头也不回地跑了出去。

徒留陆澄站在原地,望着她动如脱兔的背影,一动不动。过了好一会儿,陆澄望着褚灵宾消失的方向,做了个深呼吸。

晚上,陆澄来褚灵宾母亲的院子吃饯行宴。席间,褚灵宾的母亲起身给陆澄敬酒,“陆澄,这杯,我敬你。”

陆澄连忙端着酒杯起身,“小人不敢。”

灯光映着张氏夫人和褚灵宾相像的脸,“你八岁那年进府,一晃九年,快十年了,这些年,你对褚家忠心耿耿,我都看在眼里,这一杯多谢你这些年对褚家的忠心。”

说完,褚夫人一饮而尽。

张秀之用目光鼓励陆澄,陆澄这才仿效着褚夫人的样子,一口喝尽了杯中酒。

“素梅——”放下酒杯,褚夫人唤了一声站在一旁的丫环,丫环闻声上前,手里捧着一只细长的灰色锦囊。

褚夫人接过锦囊,抽开囊口的绊绳,从里面抽出一件物什,一根做成了竹节样的乌金鞭,成人两指粗细,一条胳膊长短。

褚灵宾和陆澄马上认出了这根鞭,这是褚灵宾大哥的遗物。

褚夫人望着金鞭,眼泛泪光,手指轻轻抚过鞭身,仿佛在抚摸着殉国两年的长子。末了,她将眼中的泪水强逼回去,双手捧着乌金鞭递向陆澄,“这是大公子的遗物。明天你和小姐就要出征了,我把它送给你,愿你像大公子一样,多多杀敌,保护好小姐。”

陆澄不敢接,“这……小人怎配用大公子的兵器。”

褚夫人绽出一抹悲伤的笑,“兵器本就是给人用的,大公子要是知道他的兵器给你用了,会很高兴的。”

“这……”

“拿着吧,”褚灵宾在一旁催促道,“你拿着它,替我大哥多杀几个瑞瑞虏。”

“夫人给你的,你就收下吧,不要辜负了夫人的一片心意。”张秀之也劝。

陆澄这才恭敬地双手接过乌金鞭,“多谢夫人。”

翌日四更天,褚府灯火通明,阖府上下都知道小姐和陆澄要去前敌。褚灵宾父兄殉国以来,褚府始终是个愁云惨雾的状态。褚灵宾和陆澄此次出征,像一柄利剑,刺破了这片愁云惨雾,大家觉得心里亮堂起来。

褚夫人强打精神起来,在几个丫环的服侍下,穿好、戴好、搽好、抹好,然后,陪着褚灵宾用了一次早膳。因为生病,她已经许久没有和褚灵宾一起用早膳了。

吃早膳时,褚夫人不停地给褚灵宾夹菜,劝褚灵宾多吃。为了让母亲开心,褚灵宾笑嘻嘻地努力吃喝。

褚夫人看着她,明白女儿这是想让自己放心,于是,她将两个嘴角使劲往上牵,想给自己牵出个笑模样,让女儿也放心。强撑了一会儿,因为心里实在高兴不起来,她嘴角一垮,落下泪来。

母亲这一落泪,褚灵宾的鼻子也酸了,她放下饭碗,抬手为母亲抹去脸上的泪水,“娘,你别担心,女儿的本事大着呢,一定会平平安安地回来。”

一听这话,褚夫人顿时想起了殉国的丈夫和儿子。丈夫和儿子们的本事何尝不大!

她一把将褚灵宾搂进怀里,紧紧抱住,“阿珊啊,娘舍不得你!”

今天出征,情绪不能太激动,褚灵宾强压泪水,安抚小孩子似地,一下下轻拍母亲瘦削的脊背。她希望母亲理解她的报国之心,从母亲的角度出发,她也理解母亲对她的不舍之情。

当你在这人世只剩了一个骨肉至亲,却面临着随时可能失去她的境地,任谁也做不到从容、淡定。

用过早膳,褚灵宾回到自己的房中,在陈兰的帮助下,顶盔贯甲,罩袍束带,换上了一双厚底皂靴。陈兰拿过一条玄铁鞭,褚灵宾抄在手中。作为武将,征战杀场,除了要带长兵器,还要带着佩刀、佩剑等短兵器,以及弓、箭、暗器。

“走吧。”收拾停当,褚灵宾环顾了一圈自己的闺房,果断迈步向外走。

陈兰的身上,交叉着背了两个不大的包袱,一个自己的,一个褚灵宾的。战场上情形万变,这一刻在甲地安营扎寨,说不准下一刻就要拔营起寨。东西带多了,行动不便。

二人一前一后出了房,褚灵宾交待陈兰,“你先去前院跟陆澄汇合,我去跟老爷和二位公子告个别就来。”

“知道了,小姐。”陈兰应了一声,独自走了。

褚灵宾脚下生风,穿门过廊,眨眼来到了安放父兄牌位的屋子,母亲的丫环素梅守在屋外,见了褚灵宾,福了福身,褚灵宾知道母亲已在屋中,抬手推门而入。

阴暗的西厢里,褚夫人张氏跪在一众牌位前,供桌上的香炉里,几根点燃的线香,袅袅地飘着细细的青烟。

褚灵宾走上前去,拿起几柱线香点燃,插进香炉,然后对着供案上的一众牌位垂首抱拳,“父亲、二位兄长、褚家列祖列宗在上,灵宾就要启程去前敌了,求你们在天之灵保佑灵宾此去旗开得胜,马到成功,早日凯旋。”

说完,她垂下眼,轻唤母亲,“娘,我要走了。”

张氏夫人不动不抬头,保持双手合十的姿势,“去吧,娘就不送你了。”

褚灵宾看着母亲单薄的背影,眼眶发热,“娘,你多保重。”说完,她强压伤感,转身大步走出了屋子。

在她身后,张氏夫人望向案上褚灵宾父亲的牌位,泪水渐渐盈眶。身后传来关门声的一刹那,两颗眼泪从她的眼中掉了出来。

快步走到前院,褚灵宾见陆澄和陈兰牵着各自的马在等她,褚家的家丁、家将、仆妇、丫环也来了,老管家褚忠牵着她的坐骑墨麒麟。褚灵宾走到老管家面前站下,抬起两臂转了一圈,“怎么样?”

老管家满意点头,“好,好。”

“忠伯,这个家,就交给你了。”

“小姐放心。”

其他人七嘴八舌地说开了。

“小姐,你要多保重啊。”

“小姐,多杀几个瑞瑞虏!”

“小姐,带我去吧。”

“带我去吧。”

褚灵宾向众人拱手,“各位的心意我都懂。可是,国要保,咱们褚家也要有人来守护。要是大家都随我去了前敌,有那心存不良之人趁机来捣乱,那我褚府岂不成了任人践踏之地?”

几个嚷着要跟褚灵宾去前敌的家丁、家将一听,顿时不作声了。其中一人沉思片刻,郑重地对褚灵宾道,“小姐,你放心地去前敌吧,我等会为小姐守住褚家,保护好夫人。”

“多谢。”

时间差不多了,褚灵宾从褚忠手里接过缰绳、马鞭,飞身上马,一弯腰,从一名家丁手里接过她的长刀。

陆澄和陈兰随后上马。

陆澄从另一名家丁手中接过一柄和褚灵宾的刀差不多的刀,只是他的刀刀柄更长,刀头更大。

陈兰接到手里的是一条宾铁长棍。陈兰的武功和褚灵宾、陆澄比不了,但比一般人强。她这条长棍既可以自己用,也可以在褚灵宾和陆澄需要时,作为褚灵宾和陆澄的备用兵器。

以前,褚家人出征,声势浩大,家兵家将跟了一大群。褚灵宾父兄亡故后,褚家家道中落,褚家的家兵家将,死得死,走得走。这次褚灵宾出征,仅有陆澄和陈兰相伴。

“开门!”左手提刀,右手带着缰缰,手腕上挂着马鞭,褚灵宾端坐马上,沉声吩咐。

两名家丁连忙跑到大门前,一左一右,抽去栓门的两条门杠,用力拉开朱红色的高大正门。

褚灵宾双脚一磕马腹,用力一抖缰绳,“驾!”率先冲出府外,陆澄和陈兰紧跟着冲了出去。

府门外,自发地来了许多送行的百姓,站在拱辰街的两边。褚灵宾不住地催马,救兵如救火,没有时间儿女情长,各位街坊父老的情意,她心领了,待凯旋之时再作报答。

褚灵宾穿着一领猩红色的披风,陆澄穿着一领黑色的披风,陈兰穿着一领墨绿色的披风。在战马如飞的奔驰中,三条披风于三人身后翻飞如云。

送行的人群不住高呼,“褚小姐,旗开得胜啊!”

“褚小姐,多保重啊!”

“多杀瑞瑞虏!”

褚灵宾擎起手中的长刀,从夹道相送的人群中飞驰而过。

她的刀,就是她的回答。

老管家褚忠带着一众家丁仆妇,站在褚府门口,目送褚灵宾三人远去。摆放牌位的小屋里,褚夫人双手合十,面色悲伤,保持仰望姿势不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