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7章 夜深人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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萧子敬失魂落魄地赶到了永乐宫,跌跌撞撞地走到太后的睡榻近前,双膝一软,跪在了榻边。
丁太后仰卧在睡榻上,脸色苍白,神情安祥,甚至带着一点笑意,嘴角有一线细细的血。萧子敬泪眼朦胧地握住了太后的手,太后的手尚余微温。
“母后,是我,阿宣。”萧子敬的眼泪断线珠子般,簌簌而落,“你睁开眼睛看看我啊,母后,阿宣来了。”
太后一动不动。
萧子敬盯着太后仿佛睡着了一般的容颜,合身扑在太后身上,紧搂着太后的身体,失声痛哭。这个刚刚逝去的人,从他有记忆起,给予他温柔微笑,温暖怀抱,细心呵护,谆谆教导和无微不至的关怀。
人非草木,孰能无情?
理智上,他恨她。可理智上的恨,比不上情感上的爱和牵念。
褚灵宾跪在萧子敬身后,受到萧子敬悲伤情绪的感染,也掉下了眼泪。她想起了丁太后最后对自己说的那几句话,那分明就是遗嘱啊。
很快,皇后和各宫嫔妃纷纷赶来。上官皇后跪在萧子敬身边,抽抽嗒嗒。抽嗒是抽给萧子敬和其他活人看的,眼泪是努力挤出来的。她对丁太后没什么感情,又不是自己的亲娘,又没对她多好。
其他嫔妃有的真伤心,有的和上官皇后一样,没眼泪硬挤。
萧子敬从一更天哭到了四更天,按以往规矩,四更天他该去上早朝了。
上官皇后提醒他,“陛下,四更天了。”
此时的萧子敬哭得两眼通红,整个脸都肿了,“传朕的旨意,罢朝三日。”
始终守在萧子敬身边的吴兴连忙躬身道,“遵旨。”
翌日,太后驾崩的消息,传遍了朝野,又在几日内传遍了整个齐国。萧子敬下诏:百官为太后服素一月;在此期间,全国禁止婚嫁、宴饮、舞乐,违者流三年。
广陵王府,府中小池边。
一身雪白衣裳的广陵王萧长茂坐在池边的小亭里,手拿一把鱼食,神色怡然,一下下往池中抛洒着鱼食。
“母妃,你的仇人死了。”又一把鱼食抛下,萧长茂看着倏忽聚过来的肥鲤鱼,喃喃轻语,“是我让黄御史弹劾的她,是我千辛万苦找到了刘羊氏。我本来以为她不会那么快就死,谁知道她这么快就不想活了。母妃,你高兴吗白泽替你报了仇了。”
将手中最后一点鱼食撒进小池,萧长茂拍了拍手站起来,双手背负于身后,屹立在小亭之中,有风迎面吹来,吹得他身上的白袍轻轻飘飞。他的脸上不若平常淡漠,嘴角现出一丝明显的笑容,这样的他,看上去像个悲天悯人的菩萨。
萧子敬三天没有上朝,也没有处理朝政。在这三天里,他全神贯注地哀悼丁太后,每日三次定时前往永乐宫哭灵,三天里,他哭晕过去四次。
上官皇后和其他嫔妃见萧子敬哭得如此痛心,深怕自己哭得不够悲痛,招来萧子敬的责罚,一个个跟着萧子敬卖力哭嚎。有的用力捶胸,有的亮出嗓门,上官皇后兼而有之,连捶胸带亮嗓门,哭得声形并茂,十分感人,也十分闹人。
褚灵宾也落了泪,但不像其他人大开大合,她只是默默流泪,而且她的眼泪不止为了丁太后,现场的悲伤气氛让她想起了自己的父兄。她的眼泪,有一多半是她父兄流的。
这三天,褚灵宾始终陪着萧子敬,不是她要陪,而是萧子敬每晚都去她的嘉德宫歇息。若在平日,褚灵宾会劝萧子敬去别的嫔妃处。这几日情况特殊,她不忍心把萧子敬往外推。既然萧子敬依恋她,觉得在她这里能找到温暖、安心的感觉,那她就给他依恋和温暖。
“陛下,明日该上朝了。”夜里,萧子敬搂着褚灵宾。
“知道了。”头顶上,传来萧子敬鼻音浓重的声音。长久的哭泣,让萧子敬这几日说话时带着浓重的鼻音,“灵宾……”
“嗯”
“你以后要对朕更好。”
“我会。”在万籁俱寂,只有她和他的深夜,萧子敬准许褚灵宾不称臣妾。
“母后走了,再也没人给朕留好吃的了。”泪水,又一次充盈了萧子敬湿润的眼眶。
“我给你留。”
萧子敬的声音里带了哽咽,“朕想恨她,可是恨不起来。她害死了朕的生母,可她说得对,如果朕的生母还活着,难保朕的生母在朕登基后不会给她难堪,甚至做出更过份的事情来。”
褚灵宾没说话,只是背靠着萧子敬的怀抱,握了握萧子敬搭在她腰间的手。
萧子敬又道,“朕很后悔,没有告诉母后,朕很愿意作她的儿子,朕觉得作她的儿子很幸福,她是个好母亲。”
萧子敬说不下去了,眼泪疯狂汹涌而出,他放开了褚灵宾,翻转身体,面对睡榻的床板,压抑地抽泣。
褚灵宾愣了愣,随后翻转了自己的身体,将手环在了萧子敬的腰上,“母子连心,”她轻轻地开了口,“太后会懂陛下的心,她一定知道陛下还是爱她的,陛下舍不得恨她,她都知道。”
褚灵宾拍了拍萧子敬的肚子,“转过来。”
萧子敬很听话地转了过来,黑暗中,褚灵宾摸到了萧子敬的脸,一手的水湿,她尽力擦干萧子敬脸上的泪水,温声对萧子敬说,“不要哭了,睡吧,明天还要上朝呢。太后让我照顾你,你要听太后的话,也要听我的话。”
大庭广众下,褚灵宾绝对不会对萧子敬说“你也要听我的话”,这是不知礼仪,是大不敬。可是在这岑寂深夜,只有她和萧子敬的私密空间里,她暂时放下了规矩和礼仪,只当自己是个普通人家的少妇,躺在她面前的也不是九五至尊,只是她的夫君。
萧子敬的心思和褚灵宾差不多,听到褚灵宾说“你也要听我的话”,他非但没生气,反而生出了一丝甜蜜和依赖。
“灵宾……”
“嗯”
“就喜欢我一个人吧。”黑暗中,响起萧子敬轻轻的请求。
褚灵宾一愣,“好,就喜欢你一个人。”
虽然她的心依然做不到,但是她可以骗骗他。她知道,他想听到这样的答复。
萧子敬的气息忽然迫近,下一刻,褚灵宾感到自己的嘴唇上落下了轻轻一吻。一吻即离,褚灵宾下意识地伸出舌尖舔了舔被吻过的地方,有点咸,大概因为沾上了萧子敬的眼泪。
翌日,萧子敬恢复上早朝。褚灵宾亲自服侍他穿朝服。萧子敬垂着眼,看着褚灵宾微皱着眉头,一丝不苟地给自己穿衣、系带、戴冠,轻轻搂住褚灵宾的腰,将褚灵宾揽进怀里,头抵在褚灵宾的肩膀上,轻声道,“还好,有你。”
褚灵宾安抚地拍了拍萧子敬的后背,“臣妾会一直陪着陛下。”
天亮了,“我”变成了“臣妾”,“你”变成了“陛下”,但不管称呼如何变化,褚灵宾生出了想要陪伴萧子敬一生一世的想法。
无关男女之情,只因萧子敬是个好帝王。她想守在这个好帝王身边,在他需要安慰时,给他安慰,如果他要。在他需要出谋划策时,献上自己的智谋,如果他要。在他需要保护时,不管他要不要,拼尽自己一腔热血去保护他,因为他值得。
陆澄的身影在褚灵宾生出这一想法时,从褚灵宾的脑海中浮现,褚灵宾对着那个英俊的身影,心酸无语。
朝堂上,太尉、司徒、司空分别出列启奏,请求萧子敬贬去丁太后的尊号,不与先帝合葬,百官亦多附和者,萧子敬委决不下。
一连几天,不断有大臣或在朝堂上当面直言,或上书请求,希望萧子敬废除丁太后的尊号,也不要与先帝合葬,这其中,还有萧子敬的两个亲舅舅和亲姨刘羊氏。
凑巧这天是朔日,萧子敬去了上官皇后的长秋宫。和上官皇后共进晚膳时,萧子敬就是否撤除丁太后尊号一事,征询上官皇后的意见,“皇后认为太后的尊号该撤吗”
上官皇后察言观色,没察出萧子敬的真实意图来。她忖度着道,“臣妾认为该撤。”
萧子敬轻皱眉心,“为什么”
上官皇后看着萧子敬皱起的眉心,小心翼翼道,“因为丁氏当年迫害了陛下的生母恭怀皇后和恭怀皇后的家族。若非丁氏迫害,恭怀皇后和陛下的外祖说不定现在还活着。”
萧子敬无语,上官皇后说得不无道理。
第二天,萧子敬去了嘉德宫。
“昨天朕问皇后该不该撤掉太后的尊号,皇后说该撤。朕想听听你对这件事怎么看”
褚灵宾反问,“陛下觉得该撤吗”
萧子敬一时沉默,过了一会儿,他叹了口气,“朕不想撤。”
“那就不撤。”
萧子敬从鼻子里呼出一股子气,“可是很多大臣联名上书要朕撤,朕的姨母和两个舅舅也要朕撤。“
褚灵宾握住了萧子敬的手,萧子敬的手柔软微凉,“有些事,无论别人说什么,如果陛下认为是对的,那就按着陛下自己的心意去做,无需顾忌旁人的口舌。”
萧子敬抬起眼皮看着褚灵宾,过了一会儿,他感慨地笑了,“灵宾,有时候,朕觉得你像朕的姐姐。”
褚灵宾一挤眼睛,“那,叫声姐姐听听。”
萧子敬失笑,伸手刮过褚灵宾的鼻子,“蹬鼻子上脸。”
当天夜里,萧子敬亲书手诏,驳回了大臣们和羊家人的请求,“丁氏虽不遵法度,而太后常自减损。朕奉事近廿年,深维大义:礼,臣子无贬尊上之文;恩,不忍离;义,不忍亏。其勿复议!”
丁太后保住了太后的尊号,并得上尊谥曰:端敬皇后,以太后礼仪与先帝合葬。丁太后出殡当日,梓宫启行前,萧子敬强忍悲痛,跪在太后的梓宫前三叩首,“母后,启程了。”
身穿重孝的他,亲自为丁太后送葬,直到郊外先帝陵。眼看着杠夫抬着丁太后的梓宫一步步走进先帝的陵寝,萧子敬泪落如雨,母后,来世,儿臣想做母后的亲骨肉。
送葬回来,萧子敬大病一场,十余日后堪堪痊愈。这期间,发生了一件大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