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9章 一条人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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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于萧子敬将丁彬下廷尉狱一事,丁度一直耿耿于怀,不止一次去永乐宫,撺掇丁太后帮他儿子说情,让萧子敬把丁彬放出来,官复原职。
每次丁太后都不肯,她回复丁度的话大同小异,“国有国法,家有家规。天子犯法与庶民同罪,蛮奴触犯了国法,理当受罚。本宫若为他说情,叫那些因他疏失而死之人的家眷,如样看待阿宣又如何看待我大齐的国法”
连讨了几次没趣和一肚子气,丁度放弃了让太后说服萧子敬的念头。听闻萧子敬欲派人前往山阳郡放粮赈济灾民,丁度的心思再次活泛起来,他没脸没皮地跑进宫中,求丁太后帮他走后门。
他死说活说,直说得两边嘴角挂上了白沫子,丁太后总算点了头,答应帮他试试,但是成不成不敢保。
“阿宣,你大舅父昨日进宫来看我,跟我说想让我跟你说说,将蛮奴放了,派蛮奴去山阳郡放粮,也算他将功补过。”
萧子敬来给丁太后请安时,丁太后跟萧子敬说起了这件事。
“母后,您不是不知道,表兄现在是带罪之身。”萧子敬根本不想让丁彬去。
丁太后心平气和,“母后知道,所以才想让你给他个机会,让他将功补过。”
萧子敬沉吟半晌,“母后,儿臣跟您说实话,儿臣信不过表兄。表兄和大舅父的为人,母后比儿臣清楚。”
丁太后垂下眼,沉默不语。萧子敬说得没错,长兄和外甥是什么货色,她一清二楚。但这次若不答应兄长,不把丁彬放出来,她怕兄长怀恨在心,届时再使个阴谋诡计来坑害阿宣,那就得不偿失了。
诚然,哪怕再换十个皇帝,只要大齐的社稷还在,她的尊崇地位和优渥生活始终不会改变。可是,其他人不是阿宣,她只要她的阿宣!她要她的阿宣平平安安地活着。
“阿宣,母后知道,你大舅父和蛮奴有很多不尽人意之处。但无论如何,他们是丁家人,是母后的亲人,也是你的亲人,你不能一点亲情不念。”丁太后故意给萧子敬扣帽子,“母后求你给蛮奴一次机会,让他去山阳郡放粮,将功补过。”
听到太后居然用了“求”字,萧子敬顿时内疚起来,“母后,您这是折杀儿臣了。儿臣答应您,让表兄去山阳郡放粮就是。”
太后欣尉地笑了,“母后代你表兄和你大舅父谢谢你。”
当日,萧子敬发出一道圣旨,暂免丁彬护堤疏失之罪,命丁彬以带罪之身,赶赴山阳郡开仓放粮,将功补过。同时告诫丁彬,放粮期间,不得抬高粮价,不得以次充好,不得缺斤短两。若经发现有以上行径,两罪并罚,严惩不怠!
丁彬唯唯喏喏地接了圣旨,腼胸叠肚地从廷尉狱回到了丁府。丁度见了他,拍着他的肩膀唏嘘感慨;荀氏见了他,当即抬起两条膀子紧紧地搂抱住,涕泪涟涟,又是儿,又是心肝儿地叫个不停。
丁彬在家洗了个香喷喷的热水澡,吃了顿鸡鸭鱼肉酒俱全的好饭,随后简单收拾了下行囊,带着一队兵丁,怀揣圣旨,动身前往山阳郡。
几日后,丁彬带着人马来到了山阳郡,向山阳郡的郡守展示了萧子敬的委任圣旨。
山阳郡的郡守久闻丁度父子大名,一听当今圣上的表兄,当今权臣的嫡子来了,连忙恭恭敬敬地将丁彬迎进了山阳郡的衙门,给丁彬接风洗尘。
山阳郡的灾情虽然严重,但怎么也饿不着郡守就是了。
郡守命人整治了一席自认为不错的接风宴。这顿接风宴在丁彬看来马马虎虎还凑和,但有一样非常不凑和的是,没有美女作陪。丁彬给同来的心腹使了个眼色,心腹会意,阴阳怪气地说没有美女助兴,这饭吃得没意思。
山阳郡郡守会意,连忙让人去当地最有名的青楼,找来几名歌伎侑酒。歌伎们都是久经风月的老手,席间有的弹琴唱曲,有的巧笑劝酒,有的和丁彬等人划拳行酒令。
这顿接风宴丁彬吃得非常满意,宴会散后,他搂着两名歌伎进了山阳郡守给他安排的房间,第二天日过正午才起来。用过“早饭”,丁彬和山阳郡郡守谋划起了放粮之事。
山阳郡自有救急的粮仓,齐国每郡都有——当郡中发生水旱灾害,百姓吃粮发生困难时,征得皇帝的准许,且在皇帝钦差的大臣监督下,当地的长官就可开仓放粮赈灾。
丁彬问郡守,“贵郡米价时价几何”
山阳郡郡守答,“五两一石。”
丁彬略一沉吟,“八两吧。”
“这……”山阳郡郡守有些担心,“陛下若是知道了……”
丁彬把眼一横,“怕什么,天塌下来,我顶着!”
丁彬这一副傲慢骄横的嘴脸让山阳郡郡守又气又怕,却又敢怒不敢言,没办法,谁让人家姑姑厉害呢,惹不起。
眨巴着眼睛琢磨了片刻,丁彬又对山阳郡的郡守说,“还有,称米的时候,把一石的斗换成八升的。”
“这、陛下若是知道了……”山阳郡的郡守面如苦瓜。
“我不是说了嘛,天塌下来,我顶着。”丁彬低下头,悠哉游哉地欣赏着自己修整圆滑的指甲盖,“记着,放粮之前,往米里掺点米糠和沙子,不用多,一石米掺一升的糠和一升的沙子就行。”
这些是他来放粮之前,他爹丁度教给他的生财之道。
先帝在时,他爹去放粮时就是这么干的。他们丁家的钱财,有不少就是靠他爹几次放粮得来的。他很小的时候,就已经听到他爹说过好几次放粮的经验之谈。所以,哪怕这次临行前他爹不嘱咐他,他心里也有数。
山阳郡郡守不敢得罪丁彬,丁彬说的几点事项,他一律照办。
翌日,山阳郡在郡治所在地昆州开仓放粮。当天,闻讯而来的百姓络绎不绝。大家看到贴在粮仓外的放粮告示,摇头的有之,叹气的有之,交头接耳抱怨的有之,总之没有一个人脸上有喜色。
年景不好,人人手里缺钱,本以为官家放粮会比市面上的粮食便宜一些,谁成想,不但便宜,还贵出许多。而且,官家一放粮,就不准许私人卖粮了。无论高低贵贱,只能买官家这一份。
很快,有人打听出这次来放粮的钦差乃是丁度之子丁彬。丁家父子的名声,在齐国早已臭了大街。听说来放粮的是他,人们私下里议论纷纷。
“这粮食这么贵,我看不像官家定的价,像丁度他儿子定的私价。”
“唉,知道又能怎么样,天高皇帝远,上哪儿说理去!再说,皇帝能帮着咱们吗,来放粮的可是他表哥!”
“唉,再贵也得凑钱买啊,家里一粒米都没了,孩子饿得嗷嗷叫,我娘躺在炕上,眼瞅着就要不行了。”
老百姓叹息着,抱怨着,有的砸锅卖铁,有的几家凑在一起,有的甚至卖儿卖女,好容易凑够了八两银子,来赈仓买米。
他们初始只知道米价贵,及至看到了八升冒充一石的小斗,看到了米里的糠和沙,有人因为惧怕丁氏父子选择忍气吞声,有人气不过,当场和放粮的官差发生口角。
丁彬来放粮的第五日,一个年约五十的男人和一个年约十五六的少女,来到了放粮的粮仓。
“爹,就是这儿,你看,这么多人都在排队呢。”
“那咱们也排吧。”
排了大约一个半时辰,轮到了父女俩。男人从怀里珍重地掏出了一个旧旧的布包,因为太旧了,布料已经看不出本色。小心地层层打开布包,露出了里面白花花的银子。
称银的官差拉着脸,一丝不苟地称了银,“够了!放粮一石!”
称粮的官差听到了同伴的信号,同样拉着脸,吆喝着男人和少女,“过来过来,这边!”
男人和少女连忙走过去,称粮的官差开始往八升的斗里装粮。
男人看着装进斗里的粮和名不符实的米斗,皱起了粗重的眉毛,“这米也太次了,这是往里面掺了多少糠和沙子”他指着米斗,“这分明不是一石的斗,这不是骗我们钱吗”
称米的官差是丁彬从阳城带来的,跟丁彬一个德性,冷血、豪横、没有同情心。听到男人的指责和置疑,他把撮米的簸箕往粮堆里重重一掷,抬手推搡了男人一下,“你是来找茬的吧”
除他之外,粮仓内外还有很多本地的官差和丁彬带来的人。本地的官差里有几个想要巴结丁彬的人,加上丁彬带来的人,眼见有人“闹事”,一拥而上,对男人推推搡搡,骂骂咧咧。
少女看到父亲被一群人推搡、打骂,心害怕得直哆嗦,但依然勇敢地想要帮助父亲,“你们干什么!别打我爹!”
她尖叫着连推带捶推搡打骂她父亲的人,奈何她的小粉拳落在这些身强力壮的男人身上,不痛不痒,她接二连三地被几名官差推倒在地。
男人一边防守,一边反击,一边不住愤怒高叫,“你们这哪是赈灾,你们这是打着赈灾的旗号发黑心财!我们吃不上喝不上,都要穷死了,你们还要从我们身上刮油水,丧尽天良!”
男人的话引起了围观百姓的共鸣,大家对着打人的官差指指点点,有的小声嘟囔,有人大声指责,“对!说得对!我们都要穷死了,你们还来刮我们的油水,丧尽天良!”
正当男人和放粮的官差们撕打之际,忽然有人高声断喝,“都让一让,让一让!”
“叭”一个耳光扇在一名瘦弱的老者脸上,“滚开!”
一名青年敢怒不敢言地瞪着官差,一名官差走过来,一个大耳光抽在青年脸上,“看什么看!滚!”
这些凶形恶势的差人吆喝着扒拉、推搡开围观的百姓。他们中间是趾高气昂,一脸冷傲的丁彬。
眼见着丁彬来了,打人的差人们停下了手。保护丁彬的差人们分立两边,丁彬踱着方步,顺着保镖们夹出的通道一步步走到被打的男人近前。
男人倒在地上,蜷屈着身子,衣服好几处被扯破了,一只眼睛青紫肿胀,鼻子和嘴的部位流着血。一名少女跪在男人身边,把男人搂在怀里,惊恐地仰望着丁彬。
丁彬耷拉着眼皮,冷冷地看着这对可怜的父女。在他眼里,这对父女和臭虫,和蝼蚁没有任何分别——卑微、卑贱,无足轻重。
“怎么回事”看了父女俩两眼,他将眼珠一转,转到了一旁的管事身上。
管事连忙上前,哈着腰,恭谨答道,“启禀大人,这人跑到粮仓闹事,说咱们的米斗不是一石的,还说咱们的米不是好米,骂咱们丧尽天良。”
一声轻笑从丁彬的鼻子里喷出,“丧尽天良”他用玩味地语气,将这四个字重复了一遍。
被打的男人在女儿怀里挣扎着将被打肿的眼睛睁开了一线缝隙,“你们小斗充大斗,往米里掺沙子,丧尽天良!”他抖着手指,指着丁彬,无畏控诉。
男人的女儿怕得发抖,紧紧搂着男人的身体,“爹,别说了。”
男人咳了一声,咳出了一大口血,血顺着他的下巴滑到他的脖子上,染红了他的牙齿,下巴和脖子,“怕什么,”男人气息微弱道,“不就是一条命吗,打死我也要说,你们丧尽天良,不得好死!”
听到最后四个字,丁彬的目光和脸色一起阴沉下来,“把他拉起来。”
差人们得了令,当即来拉扯男人,男人的女儿不让,拼命地护着男人,一名差人扯着少女的胳膊,扯小鸡一样,轻而易举地将少女扯到了一边,控制起来。
另外两名差人将男人从地上扯起来,一人扯着男人的一条胳膊。丁彬走上前来,抬起一只手捏起男人的下巴,微抬着自己的下巴,盯着男人的脸,“刚才的话,再说一遍。”
他的声音听起来云淡风轻,可任谁都听得出那声音里埋仗着深不可测的凶险。
男人无力地歪垂着头,半睁着眼,用微弱的声音又说了一遍,“你们丧尽天良,不得好死!”
话音未落,丁彬面无表情地突然出手,一拳打在男人的胸骨上,男人一声惨叫,双眼一翻,身子向下一软,昏死过去。
“爹——”少女挣扎着,哭喊着,却挣不脱官差箝制她的手。
围观的百姓被吓住了,大气不敢出。
丁彬沉着脸,像头恶狼一样,狠厉地将在场的围观百姓扫视一遍,手指被他打得生死未知的男人,“这个刁民,蓄意搅扰赈灾秩序,无端辱骂官差和本官。你们哪个再敢无事生非,这,就是你们榜样!”说完,丁彬一扭脖子,“将他扔出去!”
四名官差上来,一人扯了男人一只手脚,将人事不知的男人抬到粮仓外,扑嗵一声扔到路边。
男人的女儿也被官差赶出了粮仓,少女哭叫着扑到男人近前,推摇着男人大哭,“爹!你醒醒!你醒醒啊!”
推摇了好一会儿,男人缓缓睁开了一只眼,嘴唇微微翕动。
少女泪眼朦胧,“爹,你说什么”她将一只耳朵贴到男人的唇边。
“告……御……状。”男人用尽最后的力气,说出了只有少女能勉强听清的三个字,随后身子一懈,魂归离恨天。
“爹——”少女哭喊着,摇晃着无知无觉的男人。
烈日当空,像要把世间的一切全都烤焦。
灾民们围着父女二人,指指点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