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嗯,喂吧。”范雪瑶满意点头。

朱氏便坐到榻边的杌子上,微微侧着身子不敢正面对着范雪瑶,俯下身,将乳送到小皇子嘴边。

许是她胎里养的好,儿子出生后就很少生病,连新生儿常见的腹泻都很少发生。身体健康,胃口就好,半睁着眼睛咕叽咕叽一个劲的咽奶。

须臾,小皇子松开了嘴。

朱氏见喂好奶了,便将衣襟拢好,很自然地起身退了出去。

这些日子她已经看明白了,范昭仪很看重小皇子,而且很不喜欢她们这些乳娘除了喂奶照料的分内职责外过多的亲近小皇子,除非是不方便的时候,不然她都坚持自己照料抚养小皇子。

而她们能做的,也就是喂个奶,再来就是清洗小皇子的尿布这类的琐碎事。

不过这样也好,朱氏心想,只喂奶洗尿布也不是件坏事,多做多错,少做少错嘛。既然是昭仪的意思,那她照着做就是对的。慎重小心些,总比擅作主张被撵出去的好。

想起先前那总瞅着殿里人不在,伺机亲近小皇子的孙氏,朱氏虽然有些心有戚戚,可心底又有些看不上孙氏。她心里知道孙氏绝不是为了什么冠冕堂皇的感情驱使才去亲近小皇子,而是为了利益,为了富贵。

小皇子是现在宫里唯一的皇子,生母又是个得宠的,日后的荣华数都数不尽,孙氏会想着攀上小皇子,日后好凭着着奶水的情谊给自家带去一场富贵,也不是不能理解的。

只是昭仪明显就不是个能容的下这种心思的人在的,孙氏看不清现实就是她的蠢了。

还是她想的明白,朱氏暗忖道,其实只要不抢着出风头,争脸面,昭仪对她们其实挺好的,只要她们不在照料小皇子上出岔子,不打不骂,轻易不说半句重话的。伺候人的能服侍这样一个主子,已经是天赐的福气了。

况且,她们这位置上要做的事也不多,每月还有二两的银子拿着,每月都有绸缎薪米等月料。主子又和善,到哪儿去再找比这还好的事儿干?

等小皇子渐渐大了,带着这些年里积攒的银子放出宫去,跟家人团聚,到时候子女承欢膝下,看着儿子娶妻生子,含饴弄孙的,多欢乐。

何苦为了那看不见又摸不着的荣华富贵,丢了手心里攥着的福气呢?这手里攥着的才是真正的好啊。别的再好,再诱人,那都是虚的,假的。

范雪瑶嘴角含笑,轻轻抚摸着儿子小小软软的脊背。

楚小旭趴在娘亲的胸前,享受着充满爱意的抚摸,终于慢慢打了个奶嗝。“嗝。”

范雪瑶眼儿弯弯地笑起来。

每次看到他打嗝,她都觉得很可爱,很好笑。

楚楠在门口看了一会了,他已经不是第一次看到她这幅模样,却还是觉得很有意思,单看范雪瑶,谁能想到她已经是一个孩子的母亲了?

明明身段儿苗条腰肢纤细,脸儿嫩生生的。娇小秀美的活象二月初含苞待放一朵豆蔻花,却抱着襁褓小儿一副母爱柔情,不禁叫人既觉得有趣,又心里暖暖的。

这是他的美人,她怀里的是他的儿子。

男儿一生所追求的,只这一幕便占了一半。

楚楠默默看了一会儿,见范雪瑶直接同儿子玩儿了起来,完全没发现自己就在这里,顿时觉得不甘心了。

慢慢走了过来,手指试探性地碰了碰儿子幼嫩的脸颊。触感十分的好,又绵软又有弹性,他不禁多戳了两下。

楚楠闲暇时也会骑射打猎,手指粗,也糙,还有茧子,力道控制的不如女子轻柔。一戳,小皇子黑珍珠似的眼睛就瞬间涌出一泡泪,哇的哭了起来。

“好好的,你为什么逗他?”

范雪瑶忙把他手拿开,站起身抱着儿子在房里晃圈儿,童声童气地哄。“哦哦,不哭不哭,爹爹坏是不是?欺负我们宝宝是不是?我们不理他哦。”

楚楠顿时傻了眼。

咳了一下,佯装正经地模样道:“瑶娘,是不是该用膳了?”

范雪瑶闻言下意识看了看天色,奇怪道:“这天儿还没黑呢,官家觉着饿了?”

楚楠顿了一下,旋即点了点头。“饿了。”

范雪瑶这会儿已经明白了过来,顿时有些失笑,不过面上还装出没发觉他不甘寂寞的样子,还真的让宫人去传膳。

楚楠正忐忑着,见状悄悄松了口气。他刚才也是一时情急口不择言,这会儿反应过来了,顿时觉得臊得慌。他一个大男儿跟自己的儿子吃醋像个什么话。幸好瑶娘没发觉,不然他真是没脸见人了。

膳房里早就在准备晚膳了,这会儿一传膳,那边就以为官家是饿的紧了,也不敢耽搁,怕饿着官家,商量了一下便不等全部膳食做好了,直接将已经准备好的送了过来,先对付着。后面的做好了再立即送过来就行了。

虽然准备了一半,也很客观。毕竟现在范雪瑶是昭仪了,嫔位只在四妃下,膳食份例很丰盛。

送过来的除了几样咸豉,砌香咸酸外,大菜有豉汁蒸鹅掌,翡翠豆腐,腊味合蒸,还有一盘炸鹌鹑给楚楠下酒吃。

菜都是很好吃的,尤其是那炸鹌鹑,外脆里嫩、香酥可口,连骨头都是酥酥脆脆的,咯吱咯吱咬碎了吞下去。且鹌鹑肉能“朴五脏,益中续气,实筋骨,耐寒暑,消结热”,食补的效果也非常好。

这边吃着,那头小皇子也闹起了饿,乳娘并宫女儿们忙抱进东梢间喂奶去了。

因为是在她的殿里,楚楠比较放松,又没人盯着,便不怎么谨守礼仪,咯吱咬着炸的红亮的鹌鹑腿儿,吃的满额的汗,一边又搛了一只,专撕了腿子吃。范雪瑶见他吃的香,笑不自禁,拿着绞干的手巾儿给他擦了汗,又执起酒壶往他面前的酒杯里添了些酒。

膳房又陆续送来烤羊肉,龙井虾仁,荷塘小炒,杏鲍菇蛋汤等。都是范雪瑶这里的做法,跟宫里的路子不同,楚楠原还不觉着饿,吃起来却一点儿也不含糊,就着流香露不多时便吃的脸泛酡色,有些醉意了。

范雪瑶知道楚楠酒量不大好,尤其喝酒上脸,不敢叫他多喝,便放缓了添酒的速度,只一味自己吃,偶尔给他盛碗汤,冲冲胃里的酒气。

范雪瑶胃口不大,拣着炸鹌鹑香喷喷的吃了一只,又吃了一块烤羊肉,喝了一碗杏鲍菇蛋汤便饱了。放下筷子,又拿起公筷给楚楠布菜。

从前都是分食制,想在餐桌上联络感情也难。可她这儿自从内膳房提拔起来,楚楠来她这儿都是吃她膳房里做的菜,后来嫌麻烦,也因为菜的数目有限,分走了她的她就只剩寥寥几盏能吃了,于是后来索性就凑在一起吃大桌菜了。

楚楠还没吃饱,范雪瑶不时替换着夹些菜给他,务必既让他吃痛快了,又统统吃了遍。

吃了足有半个多时辰,总算是撩下了筷子。小红小金便捧着金盆儿及巾帕漱盂一系列器具过来,两人刷了牙漱了口,又擦了脸洗了手。照旧出去散步消食。

这会儿外头已经是星辰遍布了,满幕的星子闪闪烁烁。夏日的夜空极亮,极低。哪怕这里不是高百尺的危楼,也叫人感觉手可摘星辰。

夜来香的香气在影影绰绰的夜晚中,悄然飘溢。

许是醉了,楚楠不知怎么地心里不大想回去,他就想和范雪瑶在院子里处会子,独处会子。

不过想归想,他却没有说出口。他太难说出口,太儿女情长了。

他正暗自可惜叹息着,忽然听到身旁瑶娘说道:“妾看这夜色着实迷人,不如我们在院子里设了竹榻,赏赏夜景?”

楚楠顿觉惊喜,立即点头道:“也好,这夜色的确幽静迷人,瑶娘的提议很好。”面上却还作出一副是顺着她意的样子,端的是风度翩翩。谁能想到他心里其实欢喜的很?还在想着果然我与瑶娘心有灵犀一点通。也就是范雪瑶了。

她忍不住想,难道皇帝都是这样的?爱装的很。明明心里喜欢的都恨不得跳小人儿舞了,偏偏要装出一副正儿八经的样子。累不累呀。若不是她有读心术,谁能想到他云淡风轻的模样下,藏的其实是一副儿女情长的心?

她可是知道那些妃嫔们心里,楚楠都是英姿矜贵,贵气天成的伟岸形象,是不容亵渎,不可触犯的。

若不是有她,依照楚楠这么爱装,这么习惯克制隐忍的人,恐怕终其一生都很难在哪个女子面前表露出两分真实内心。有多落寞,有多孤寂?范雪瑶不禁有些感触。

楚楠的装,不是两面三刀的伪君子,而是习惯表现出好的那面,是隐忍,是自控。他有意收敛起自我,不让自己做出有违太子,天子的威仪的事,将自己塑造成了一个模板。这让范雪瑶有些怜惜他。

“怎么了?”

似乎是察觉到了范雪瑶正望着自己,楚楠在她看来时立即望了过去。

那双不是很幽黑的眼睛,此时宛若天上的星辰,闪出无限的和煦光辉。他唇角含笑,本就刚毅英朗的面部线条显得更加柔和,额前几缕发丝被晚风吹散,淡化了那与生俱来高人一等的贵气,显出了几分轻松惬意来。

第六十四章 积沙成塔

范雪瑶看的一怔,下意识扬起柔美动人的温暖笑容,漂亮的桃花眼儿一弯:“觉得官家似乎越来越俊朗了,不知道这是不是情人眼里出西施呢?”

楚楠一愣,没想到她竟然胆大的调戏自己,不禁哑然失笑。

这边浓情蜜意,那边宫女们忙着布置,几个宫女儿合力将竹榻抬了出来,又搬了冰鉴出来,再摆屏风,案几,漱盂儿,燃驱虫的香,好一顿忙活后,来请楚楠和范雪瑶道:“已经布置妥当了,请陛下和昭仪娘子移步。”

于是两人相携着脱了鞋子,上了竹榻,躺下,以天为被,眼帘中便是漫天的星辰,一弯秀气的月牙。

宫女们站在冰鉴后打着扇子,把冷风往竹榻那儿扇,使得两人在这炎热的夏日夜晚也觉得凉爽舒适。

“皇后找你过去说了百日宴的事了?”楚楠捏着范雪瑶的手问她。

“嗯,上午时让人过来传了话,当时妾便去了,娘娘便说问妾百日宴要怎么办。妾德薄能鲜,哪儿能插手这等正事,……又恐被人误会别有用心,便当即坚拒了。不然落到旁人眼中,哪会想到是娘娘宽厚呢……只当是妾胆大妄为,仗着得官家几分宠爱,便妄行僭越之事。”范雪瑶慢慢地幽幽说道。

楚楠面上的笑意微微的收敛了去,他睁着眼看了范雪瑶一会,见她微微抿着唇,虽然依然带着柔和的笑意,可眉眼间却流露出惶惶之态,怯生生的,不禁伸手把她给揽进怀里,捏了捏她软肉肉的耳垂,柔声道:“你是小皇子的生母,爱子是母亲的天性,过问一声也是情理之中,谁又能说什么?百日宴的事皇后问你一声,也是看我看重你,别想太多。”

楚楠口中柔声的安抚着,心里却想的更多。

他原本是想将百日宴热闹的办一下的,毕竟宫里已经有些年没见过喜讯了,他也想要儿子,大办也是应该的。只是让他犹豫的事这百日宴该怎么办,以前的百日宴都是由皇后主办,可他想着瑶娘辛苦诞下皇儿,体恤她的艰辛,难免就想给她添些荣耀。就想让瑶娘跟皇后一起办百日宴。妃嫔么,荣耀除了位份,无非就是在这些上头。

所以前两日他便跟皇后提了提。当然,他虽然爱重瑶娘,也不会因为这儿就不敬重皇后了,跟皇后提这事,也是想看看皇后的意思。如果她看重这些面子,这事自然便也作罢了,往后他在别处给瑶娘做脸也成。

可皇后听了他的话,却态度寻常,还说瑶娘诞育皇子太辛劳了,理应如此。他原以为皇后会叫瑶娘过去商谈,事情也就这么顺利办成了。他今儿来披香殿,正是想看瑶娘知道这事后欢喜的模样,哪曾想到竟然会夭折了?

一开始范雪瑶说的话,楚楠以为她是自谦过度了,可听到后面,他才渐渐觉着不对。若是皇后说了是他的意思,瑶娘绝不会这么谨慎小心,只有皇后没有说,瑶娘才会担心皇后质疑她有争宠之心,所以才会敬谢不敏。

看到范雪瑶那怯生生的忧虑模样,楚楠不禁心疼又怜惜。也是他做事习惯周道谨慎,所以才先去试探皇后的意愿,见她态度平和就当事情办妥了。哪曾想正是因为这样才平白无故叫瑶娘受了一惊,他应当先跟瑶娘说了,让她安了心再去与皇后说的。

虽然范雪瑶渐渐平复了忧虑后怕的心情,楚楠心里却没放松下来。翌日回了鸿宁殿,他便让李怀仁去打探昨日皇后与范雪瑶商谈百日宴的经过。李怀仁驱使了几个徒弟去打听,小徒弟们都是耳目广的主儿,椒房殿作为皇后宫殿,里面自然少不了他们的耳目,不多时他得知了全部经过,整理好了言辞便进殿跟楚楠回禀了。

楚楠听着李怀仁的汇报,脸色渐渐沉了下来。

他没想到皇后当着他的面一派贤惠温良,可转过脸对着瑶娘又是另一番模样。

明明让瑶娘与她一起操办百日宴是他的意思,皇后却提也不提,这般瑶娘难免会以为是皇后的意思,自然心中惶恐。且皇后当时的话语与其说是在询问瑶娘要如何办百日宴,不如说是在试探瑶娘。

楚楠眼眸微微一深。瑶娘自进宫以来,安分守己,深居简出,往来的也只那寥寥几人,不过是低位妃嫔为争宠而有意攀附利用罢了。之所以惹人忌惮,无非是他看重她些罢了。

瑶娘如此守礼知分寸,全副身心皆用在了侍奉他,孝敬娘娘上,对皇后更是恭敬有加,从不曾有恃宠而骄之心。这次是他想让瑶娘一起操办百日宴,不关瑶娘的事,结果皇后竟还处处提防瑶娘?

他原以为皇后虽然出身不显,才能也不大出色,这些年掌管后宫,虽没什么功绩但也没犯过什么大错。只那一次,误了万氏的子嗣,但那是万氏不逊在前,她为了维护身为太子妃的威严,事出有因。

何况之后,她也落了胎。可见心中是惶恐后悔的。他便以为她德行品性是好的。因此他即便不喜爱皇后,也对她特存几分敬重。今日他方才知道,皇后也并非像她表现出来的那样,是真的公正,宽容的。

他因为娶了她做正妃,让她在那几年里跟着他担惊受怕,心里过意不去。因此就算中宫无子,她又过失导致万氏小产,他也从不曾因此责怪她,甚至还怕她心里不安,常常安抚她。

他以为自己与皇后就算没有男女之情,也是有份夫妻默契在的。

以为皇后明白,他欣赏的是她的贤良。就算她没有好的出身,没有出众的才华,没有美丽的外貌,甚至没有子嗣。只要她做好皇后的本分,就不会动摇她的后位。

先前万婕妤等人虽及不上瑶娘,也是很出众的美人。他若是那种只在乎外表的人,她的日子岂会这么好过?早在万氏小产时,她的太子妃就不保了。

那时候,他几乎被废。是所有拥护他的大臣们极力反对,才艰难保住他的太子之位的。在最艰难的时候,并非没有心腹劝他放弃她的。只是一个太子妃,人人皆知她“无德”。何必为了她冒着被废的风险?

他却硬撑着先帝的咄咄相逼,也将她保住了。

这件事,还不够皇后知道他的性情吗?

他如此爱重瑶娘,若真有心宠妾灭妻,瑶娘岂会只是区区昭仪?早便位及贵妃了。

想到皇后面上是那样的端庄、贤良,内心却是这么看待他的。楚楠不由得感到有些失望。

原来,皇后并不懂他。

范雪瑶含笑剪断绣线,打了个结。绣架上珍珠白的素罗面上,已然以一针一线遍绣满罗的玉兰、海棠与牡丹花的花枝、花苞儿,最终绣成了玉堂富贵的花样儿。淡雅的素罗变得富丽精美,只等着缝纫成漂亮华贵的刺绣罗裙。

看,虽然是微不足道的微尘粒沙,可只要一点一滴地坚持不懈积聚下去,最终也能成塔呢。

到了小皇子的百日宴那天,这日天刚亮,范雪瑶就起来了,满殿宫女里外忙碌着。

宫女们站成一排,手上皆提拉着一件上衣或者裙子,或锦缎或绫罗,或刺绣或织锦,琳琅满目,富丽堂皇。

范雪瑶抱着儿子坐在榻上,一件件看过来,逢着合心意的就食指凌空一点,那人便会意站到一旁。掠过去的便去拿了新的来再供选择,如此一番下来,足凑齐了六七套衣裙,又齐齐拿着站成一列,照着方才的过程一色儿再来一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