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城中,终于是恢复了些许生气。

人总是要生活的。在渡过了最初的惶恐和不安之后,老百姓终于恢复到了平静当中。

还是刮着风。

还是下着雪。

天气仍然是那样的寒冷。

肚子还是一如既往的饿。

似乎没有什么变化,但却又切切实实地感到了变化。

管着他们的大部分都是原来管着他们的那些官儿,也有一些不见了踪影,换上一个个的生面孔。

大梁被打跑了,大唐又回来了。

对这些,他们并没有什么太大的感觉。

唯一担心的就是,他们已经把该交的税赋都交到后年去了,现在收他们税的大梁没有了,大唐的官员们会不会又来找他们收税。

可是担心归担心,对于他们而言,却又是那样的无可奈何。如果真要交的话,那也是没办法的事情,想千方设万计也是要交的,不然如狼似虎的差役们,立刻就会被拒交税赋的人逮进大牢里,那可就惨了。

不过这样的担心,却一直没有发生。

坊里先是设起了粥铺,没吃的人,每天都可以去领上一碗粥。在哪里分发粥的都是穿着军服的士兵。

人饿得急了,也就没什么可怕的了。

慢慢的,大家发现,这些士兵其实没有那么可怕,看到那些瘦得跟柴棒似的小孩子,还会特意地把勺子往下面捞一捞,尽量地往他们的碗里舀一些干稠的。

虽然是不经意的小动作,但却能让人看出他们的善意。

百姓的眼光终究是雪亮的。

接下来有了一些活儿干。都是官府组织的,原本以为是白干,毕竟吃了人家好几天的粥了,但没有想到,一天下来,居然还收获了十余枚黄澄澄的铜元。

有了这样一个良好的开端,接下来大家的热情便高涨了起来。

清扫城中积雪,给钱。

整修翻新房屋,街道,给钱。

有些有门路的坊正们,甚至接到了给军人们浆洗缝补军服的活计。

当所有人在干完活儿之后,都能收获那让他们无比心安的黄澄澄的铜元的时候,每个人的心,也都大体地落进了肚子里。

街上的一些小铺子,慢慢地开业了。

哪怕就是在铺子里烧上几大壶开水,往里面丢一些陈年的茶沫子,一天下来,也能有一些收获,总会有一些人愿意在寒冷的天气里,喝上一碗热气腾腾的茶汤。

慢慢的,街上的粥棚没有了,但却又一个个的粮店开业了。

粮食很少,主粮更少,更多的是一些豆子,糜子之类磨成的杂面,而且还限购,每家每户需要持着坊正开具的证明文书才能一天购买一斤,但这却让老百姓们看到了希望。

接下来,有了新的吃食。

那种叫红薯的玩意儿,价格比豆子糜子要便宜,但吃起来味道却要好很多,甜甜的,而且还顶饿,立时便成了长安百姓们的新宠,每每粮店里出现红薯,总是最先售完的。

麦面渐渐的多了起来,大米也开始出现了。价格比起前一年还要便宜了许多。

当然,抢购是不可能的,即便大唐回归了一个月有余,粮食的供应已经渐渐地开始稳定了下来,限购却仍然在继续,只不过每一天可以购买不超过五斤的粮食,比以前却是大大的提高了。

老百姓们自然有他们的一本帐。随着这些条件的放宽,大家也能敏锐地感觉到,时局似乎是越来越好了。

既然越来越好,那明天,说不定就会有更多的粮食会运进城来,价格就会往下跌一跌。自然就没有必要在这上面多花钱了。现在挣得不多,自然是瓣着指头计算着把每一文钱都要用到刀刃之上才好。

在节省这样的事情之上,没有人会比我们这个民族做得更好的了。

开门七件事,柴米油盐酱酣茶,那样不要钱呢?

李泽与柳如烟在逛街。

换上了平民服装的他,走在人烟渐密的街道之上,并不引人注目。不会有什么王八之气侧漏,更不会有人会认出他。

即便是在武邑,见过他的人也并不多。

随着地位越来越高,他所见到的,看到的人是越来越少了。每日环绕在他身边的,除了秘书监的那些人外,便是大唐位高权重的文臣武将们。

像这样每一次的微服出行,成了李泽人生的乐趣之一。不是他不想出来,而是他实在是没有时间出来。

俯首案边处理堆集如山的奏折,不停地召集官员们会议商讨国事,已经将他的时间占得满满的,即便偶尔挤出来一点时间,也还有排队等着他召见的官员。

连陪着自己孩子嬉戏,都成为了一种奢望。

出门时,孩子们还没有起床。

归来时,孩子们已经酣睡。

他只能站在床前,凝视一下娃娃们的脸庞,轻轻地抚摸一下他们的身体。

不过虽然如此,李泽总还是会硬生生地挤出一点时间来,亲自走到人世间,去看一看。

不是不相信他属下的官员们的奏报,至少到现在为止,他治下的官员们,还没有学会跟他撒谎,而且他还有内卫系统和义兴社方面的渠道了解到真实的一面。

他走出来,只想是让自己沾染一下这人世间的尘埃,让自己切身体会一下最底层老百姓的生活,只有如此,他才觉得自己不是生活在另一个层面之中。

长安又活了过来。

这是李泽走在街道之上的第一个感觉。

就像是大病初愈的人,虽然步履还有些蹒跚,但终归是迈出了第一步。

而当这一步迈出之后,接下来自然就会一步比一步好了。

街上多了许多小商小贩。

李泽饶有兴趣地站在一个炒栗子的摊子前。看着那个瘦小的汉子用力地翻炒着栗子,柴火烧得毕毕剥剥的响着,黑烟一股股地从灶膛之中涌出来,被风吹散。锅里的鹅卵石与铁锅相撞,发出当当的声音,一股甜香慢慢地渗了出来。

“今年采摘的新板栗呢!绝对香,绝对甜。”瘦小的汉子看着李泽,卖力地推销着。

“城外的?”李泽问道。

“是啊,走了好几十里路呢!”汉子连连点头,第一天进城,生意却不太好,主要是大家手里有钱,也会去买粮食,不怎么会买这些小零嘴,大家都觉得这栗子壳不好吃,却还占着分量,不划算呢。

“家里还有粮么?”李泽问道。

汉子脸上堆起的笑容笑失了,“哪里还有粮呢?朝廷把税都收到后年了,家人都吃了好长时间的这些栗子了,都吃出毛病来了。”

“我能尝一个吗?”李泽指了指锅里的栗子,道。

“可以,可以!”汉子从锅里挑出来一个裂开了缝的栗子,递到了李泽手里,又看了看站在李泽身边的柳如烟,又拿出来了一个,递给了她。

“果然不错!”吃完了栗子,李泽笑着点了点头:“你这里的炒熟的栗子,我全都要了。”

“全要了吗?”汉子顿时喜形于色。

“全要了!”李泽肯定地点点头。

“十文钱一斤呢!”汉子道。

“都要!”

汉子大喜过望,将大约十余斤炒熟的栗子赶紧包起来,过称,然后递给了李泽。

“一百零七文。”

李泽伸手入怀,手却没有拿出来,转头有些尴尬地看向妻子,柳如烟歪着头看着他,显然身上也是没有钱的主儿。

正自尴尬的时候,陈文亮赶紧从后方走了过来,从怀中掏出钱来替二人付了帐。汉子也不以为异,眼前这二人,一眼就不是一般人,有个管家仆人的跟在身边,却也是常事。

“官人,我这是从河里刚刚捕捞起来的鲜鱼呢!”

“官人,我这里有最好的葛粉。”

看到李泽如此爽快,周围的商贩立时便纷纷向李泽兜售起自家的东西。

看得出来,大家的生意都不怎么好。

“罗二,你该交税了!”

李泽正准备爽气一把的时候,身后传来的声音却让他一滞。

他回过头来,便看到一个税吏走到了刚刚卖给他栗子的汉子身边。

“十五文钱!”税吏摊出了手掌。

汉子乖乖地掏出了十五文钱递给了税吏,那税吏将钱丢进了随身的一个箱子里,又从怀里掏出一个印章,哈口气,往汉子的手臂之上啪地盖了一个。接着又掏出一个小本本,伸到汉子的面前,“看好啊,给你划勾勾了。前天的,昨天的,今天的,三天一共十五文。”

“看到了看到了。”

周围的那些商贩看到税吏的眼光看过来,都纷纷摆手道:“我们今天还没有开张呢!”

“知道了知道了。”税吏看着众人道:“我盯着呢。”

李泽见那税吏虎视眈眈地站在一边,也不知这家伙在这一片盯了多久了,当下失笑道:“文亮,都买一些吧。”

陈文亮有些无奈地回头挥了挥手,李澎当即带着几个人走了过来,却是每一样都买了一些。

众人皆大欢喜,税吏也是兴高采烈。陈文亮每结一份帐,他都跟在后头收一份税。

一天五文钱。盖戳划勾,童叟无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