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尔俸尔禄,民膏民脂。下民易虐,上天难欺!”

冯瑛看着偏厢的墙壁之上,赞道:“杨兄,你这一笔字,却是越来越有筋道了。写得好,写在这里更妙。这偏厢是这些衙役捕快们平时休息的地方,只要一抬头便能看到这行字,对他们而言,更有警醒作用。”

“提醒一下罢了。”杨德淡淡地道:“其实我更相信律法的作用。如果真有那敢以身试法的,抓出来几个,重重的惩治,却是更能起到杀鸡骇猴的作用。”

冯瑛大笑道:“你总是觉得每个人都是坏人,这是不对的。其实在我看来,绝大部分人还是好的。人之初,心本善嘛。”

“这句话是有问题的。”杨德却是把头摇得像拨浪鼓:“人之初,性本恶,我觉得更合适一些。想想你幼年尚不懂事的时候,会不会去抢你兄弟姐妹们的食物、玩具,父母偏爱其他人一些,你是不是会感到嫉妒。之所以在你长大之后,会懂得谦让,懂得怜悯,那是因为你受到了这世上道德的约束,律法的约束等等。”

“这句话要让学堂里的先生们听到了,定不与你甘休。”

杨德冷哼了一声:“每个人的心里,都住着一个魔王,只不过平常时节,我们在拼命地压制他罢了,权力,美色,财富,名望,无时无刻不在勾结着这个魔王出来搞风搞雨,没有了道德的约束,律法的威吓,这个魔王就会生事了。我想,李相在北地之时,再困难也要普及学堂,让更多的人去读书识字,支持淳于尚书修律法近十年,让我大唐律法逐渐完善,无非就是为了让我们的百姓懂礼,知法进而能守法罢了。”

“罢,罢,这个问题我们两个要是辩论起来,今天可就别想睡了。”冯瑛连连摆手道,“我专门请你来教训警告这帮人的,可不是为了与你辩论的,走走走,我准备了宵夜,咱俩去喝几杯。”

杨德一笑:“我在你这里与你大吃大喝,被别的监察官员看见了,少不得要参我一本。”

冯瑛却是不以为然:“你们有些人,就是喜欢小题大做,难不成你们监察官员就不能有朋友了?我请你来,本就是公务,就算是我公费请你,别人也说不出来什么吧?更何况,我还是私人掏钱?走走走,废话少说,前几天我老子从家里挖出了二十年前埋下的葡萄酒,那可真是好东西,我也不过要来了一坛而已。”

“埋了几十年了?”杨德顿时眼睛一亮,北地做葡萄酒也有多年了,谁都知道这玩意儿年份越久就越淳香好喝,最早的一批葡萄酒不过是十年前的,在北地便已经有价无市,谁都不肯拿出来卖。这家伙家里居然有二十年前的?“不会是骗我的吧?”

“一尝便知!”冯瑛拖着杨德便走。“当年我们被赶出长安,凄凄惨惨地一路往北地而行的时候,命都觉得保不住了,谁还能想起这些埋在地下的酒?那占了我们宅子的伪梁高官儿自然也就不知道这茬儿。后来我老子不是想起来了吗?还捶胸顿足呢!所以这一次回来,第一件事,就是将他们挖了出来。”

说话间,两人已经到了后堂书房里,桌子上准备的却不是什么美味佳肴,只不过是一些军用食品罢了。肉脯,果脯,罐头等也有四五样。吸引杨德的,却是一个大约能装上两斤美酒的密封的陶瓷罐子。

“你家拿回宅子了?”分了两边坐下,杨德问道。

冯瑛点了点头,拿着一个小榔头,小心地敲开了泥封,拔出了木塞,酒香味顿时在不大的书房内四散开来。抱起罐子,将内里殷红如血的葡萄酒倒进了透明的琉璃杯中。

“我家虽然在北地已经落地生根,有产有业了,不过长安一收复,老头子就迫不及待地收拾了行礼要回来,以至于将北地的产业,都是折价卖给了别人。”冯瑛道:“老头子说了,他生在长安,将来一定也要死在长安的。”

杨德端起酒杯,轻轻地晃荡着杯子里的美酒,“你们永济伯府,当年在长安也算是家大业大吧?”

冯瑛哈哈一笑:“你小子不要阴阳怪气。我家是拿回了宅子,但当年的那些田庄以及土地,我们却是不会要了。在北地这么多年,国策我们可是清清楚楚,岂会去找这样的不自在。老头子专门给李相写了折子请人递上去,本来只是恳请发还祖坟祖庙那百来亩地。”

说到这里,冯瑛叹了口气:“祖庙早就被毁了,祖坟也破败得不成模样了,老头子是大哭了一场,病了好几天呢。李相仁义,不但发还了这块土地,还把我家的宅子也发还了。说不能寒了功臣的心。”

“这么说来,永济伯这一次可是做了一个好榜样,来,让我们兄弟举杯,遥敬永济伯一杯!”杨德肃然道。

“国破家亡,国若不在,家焉能存?”冯瑛举杯道:“我家老头子年纪虽然不小了,但却也是研读了李相的国家论,民族论的。再说了,我家早就不靠在田地里刨食儿了。”

两人叮的碰了一下杯子,轻轻地抿了一口,不约而同地闭上眼睛,让酒水在嘴里打着转,咂巴片刻,才咽了下去。

“果然好酒。”两人异口同声地道。

“不过永济伯此举,只怕会招人忌恨。”杨德提醒道。

“你是说那些一直留在长安的家伙吗?”冯瑛哧笑道:“但凡是北地归来的勋贵官员旧人,哪一个不知道大唐现在的国策是什么?他们必然会群起响应的,就算心里不愿,也只能这么做。而李相发还旧宅的举动,恐怕也是在暗示大家了。有些东西可以还,有些东西还不了。至于那些当年降了伪梁的人,哈哈哈,一群傻瓜,以为跟着汪书最后又来了一个开城迎接王师就可以将过去的罪责一笔勾销吗?绝然不能。在我看来,如果他们识相一点儿,还能保全一下自身,如果真想搞什么幺蛾子,那就好看了。”

“这么说来,接下来就要来一场大肃清了!”杨德道。

冯瑛哧笑一声:“你这家伙的眼睛,向来都只盯在自己人身上,且看着,肯定马上就会有动作了。”

“什么叫只看在自己人身上!”杨德不满地道:“不盯着你们,你们就容易出事。内部不靖,何谈于外?李相说过我们这些人的职责,就是要紧盯着内部,绝不允许现在的大唐出现老虎高高在上大谈清政廉明,狐狸坐在下头拍手叫好,而苍蝇蚊子则嗡嗡叫的盘剥老百姓。”

“打住,打住,咱们跑题了!”冯瑛举杯邀饮:“杨兄,您家祖宅,也可以申请去要回来啊!”

杨德摇了摇头:“罢了,我家的那小院,我回来之后就去看了,也不知过了几道手了,现在住着的是一户老实巴交的小商人。我要了回来,人家去哪里?再说了,那宅子是我的伤心地,不回也罢,回头再买一幢小院子得了。”

“说得也是。现在长安房价低迷到了极点,正是出手的好时机!”冯瑛道:“想想武邑的房价,那可真是让人心惊胆战。”

杨德夹起了一块肉脯,放在嘴里慢慢地咀嚼着,道:“现在粮食等物资还是很困难吗?”

冯瑛叹了一口气,点点头道:“岂止是困难?你这个监察官员啊,是很难体会到我们这些亲民官的苦恼的。有时候有些有悖于律法的事情,真是不得已而为之啊。你知道我现在最着急上火的是什么吗?就是吃的。关中完全荒废了,挖地三尺都找不出来几颗粮食,长安就更不说用了,朱友贞那狗日的要搜刮得干干净净啊。现在长安用的都是军队里挤出来的粮食,我坐在衙门里,每天心惊胆战的就是下头又报饿死了几个人!你们只管往折子里写长安县饿死几人,冯某人尸位素餐,却不知我是绞尽了脑汁去寻吃的东西啊!”

杨德这一次却没有反驳,他的同事们,的确有人专干这些事情。

“李相也难!北地那边,酿酒业已经被禁止酿酒,禁令会一直持续到明年夏收。所有的粮食都要主这边运。但道路交通却又限制了运输的速度。而且南方战事一打响,粮食需求量更大,现在北地但凡是能吃的,都在源源不绝地往这边运,但要缓解长安缺粮的问题,还需时日。昨天我只领到了两万斤粮,还有五万斤红薯以及一些红薯干等,对整个长安县来说,杯水车薪。”

“这我也是知道的。”杨德道:“义兴社总部已经发出了倡议,让每个义兴社员们每人捐钱损粮,多少不论。这个行动已经带动了北地普通百姓,应当会筹措一大笔粮食出来的。”

“运来总需时日啊!”冯瑛道。“现在我们这些人的职责,就是想尽一切办法在境内不饿死人。”

“难熬的日子总会过去的,至少,有了盼头不是!”杨德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