阔别得太久,此刻已经分不清自己是喜悦还是悲伤,林溯说不出一句话,只是把头深深埋进他宽阔的胸膛。

临邛默默坐在一旁,经年波澜不惊的眼中掠过一抹闪烁的波光,旋即恢复了平静。

那是他喜欢的人,他那样在乎那人,他和那人在一起才会幸福,应当祝福他们才是。临邛不知道上一世的自己为了成全选择牺牲,这一世,竟是依然选择牺牲。

“今日多谢道长,先告辞了。”魏瀛俯身抱起林溯,往亭下走去。

林溯伸出手揽住魏瀛的脖颈,把头靠在他的胸前。似乎是阳光混合着尘土的味道,他身上散发着一种特殊的感觉,那是一种男人所特有的气息,生机勃勃,雄健刚毅。

“可是想我了?”魏瀛抱着怀里的人,心中比远征万里制服四夷,开疆拓土威加海内还要高兴,忍不住低下头在林溯额前一吻,柔声道,“我也无日不在想你。”

“二哥哥……”林溯心里极其不好意思说这些肉麻的话,憋了半天才说道,“我听说你回来了,还没洗完澡就跑出来了……”

“嗯,我看出来了。”魏瀛垂眼看看林溯那隐藏在薄薄的衣衫下若隐若现的大腿,取笑道,“裤子都没穿。”

林溯更加不好意思了。一听说魏瀛已经率兵到了城门楼,自己洗了一半的澡就忙不迭套了件外衣拖了双木屐往外跑,头发也没梳内衣裤子也一概没有穿……

正羞愧得无地自容之时,林溯只听一个低沉的声音在耳边幽幽响起:“正方便了我。”

——

阔别数月,魏瀛似乎怎么样都要不够,从傍晚一直折腾到第二天清晨,直把林溯折腾得第二天下不了床。

林溯心里直叫苦,默默提醒自己以后千万得穿好裤子。

然而大街上那些狂热的粉丝们不知道从哪儿打听来的小道消息,继学男神嗑药抹粉穿寿衣之后,整个洛阳竟然上至官员富豪下至平民百姓都流行起了披头散发只穿单衣不穿裤子,个个都成了秋风中衣袂飘飘的“小仙女”……

卞太后带着魏洛上街一趟后,只见满城都是一副“伤风败俗”的模样,不用猜也知道是谁带的头,心中十分不爽。

一回到宫中,卞太后又找到魏瀛,劈头盖脸一顿训斥。

魏瀛恭敬地接受了卞太后对自己和韩晏大加批判的同时,却也倒打一耙,指出魏洛私自回京,其情节恶劣比韩晏的“伤风败俗”严重太多。

每个人都有自己心上最柔软的地方,被触及此处没有人不会伤心或是发怒。魏瀛和卞太后恰恰互相戳了对方心上最柔软之处,卞太后大怒不止,指着魏瀛的鼻子又大骂了一顿,还是老一套的没有手足之情,心肠狠毒之类。

魏洛劝了卞太后很久,说魏瀛对自己已经很好,更何况私自离开封地确实是自己的错,卞太后却一句也听不进去,反而觉得自己三儿子更加凄惨,更加恨透了魏瀛,打死也不放魏洛回陈国去。

继续留在京城不但不合礼法,而且惹人伤心。魏洛每每想到阿清近在咫尺却说不了一句话,心中愁闷不已。何况,此时的自己继续留在京城更像卞太后对付魏瀛的筹码,令魏洛浑身不自在。

翻来覆去想了很久,魏洛最终竟向魏瀛提出精兵十万,北击匈奴。

看着魏洛递上的奏章,魏瀛微微蹙了眉头。

古往今来,帝王最忌惮兄弟掌兵,何况是曾经争权夺位的劲敌。然而,魏洛倘若留在京师,对他来说确实处境尴尬。不光夹在自己和卞太后的中间,而且得顶着群臣非议的压力。

但是,打仗毕竟是谁也说不准的事,万一魏洛出了三长两短,卞太后一定会觉得是自己耍手段谋杀兄弟,指不定还要和自己拼命。

魏瀛身为帝王,偶尔也是个小文青,心想若让魏洛回陈国去他定是郁郁寡欢。既然如此,作为哥哥为了弟弟活得快意就应当承担点风险,自己应该满足他的志向,允许他带兵北击匈奴,不光能让他过得畅快淋漓一些,就算是战死疆场,他也会快乐得胜过在金玉堆中碌碌一声。

想罢,偶尔文青附体的魏瀛认为此事对于弟弟来讲利大于弊,提起朱笔,谨慎地批下了“准”字。

第二天,洛城秋风瑟瑟。

黄叶欲随风飞起,却被白霜压住,空留黢黑的秃枝上,映着晨光的寒芒星星点点。寒鸦南去,声声凄厉。天地间一片肃杀。

魏瀛亲自相送魏洛到城门外,方才回宫,心情郁郁。

——

南宫

魏瀛走后,林溯连忙忍着痛起床,把魏瀛整个书桌都翻了一遍,也没找到昨天自己看到那张小纸片。

昨天明明亲眼看见魏瀛从临邛道士手中匆匆接下一张纸片的,还生怕自己看见。那张纸上究竟是什么东西?有什么事要故意隐瞒自己?

林溯对临邛道士的印象,不是他说自己“终会身败名裂”,也不是他给自己那面铜镜终中,一一浮现的未来与过往,而是在魏王面前时,最后从他口中道出的那一句“世子寿命不过明年之内”。

虽然林溯不迷信鬼神之事,然而他之前说过的事情,至今无不一一应验。事关魏瀛的性命,林溯不得不上心。

有道是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林溯翻遍了书桌没有找到要找的东西,便又往一旁的书架上摸去。

依然是一无所获。

魏瀛向来不会随便扔东西,那样小一张纸片会藏在哪里呢?从昨晚到今天,就没有看他掏出过那张纸,所以只有一个可能——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林溯想了想,翻开了床上的玉枕。

果然,魏瀛一定是趁昨晚颠鸾倒凤之际,将这纸条暗暗藏在了枕下。

林溯小心翼翼地展开手中的纸条,映入眼帘的是一排排工工整整的隶书。

这纸上记述的竟是探寻长生不老的药方,只是最终碍于笔者所知所能有限,未能最终求得长生不老的仙方,而是思维阻滞于中途,留下了后文一片空白以待来者。

左下角,是一排极细微的小字,林溯仔细看来,竟是两句小诗:天命运无穷,由来死为生。欲破廿载数,必得千年方。

不难理解,此诗之意是先至于死地而后生,要破解寿数只有二十余年的难题,必须得到长生不死的仙方。

可是古往今来无数帝王将相追求长生不死,最终又有何人真正得到了不死之身?就算世上真的有这长生不死之方,又要去哪里寻找这“千年方”?

林溯暗暗将药方藏入袖中,转身出了殿门。

记得高楷的硕士毕业论文好像和古人对长生的追求有关,林溯决定死马当作活马医,去问问他。

高楷刚和魏瀛出征回来,正在北宫秘密整顿着自己当年一手训练的摸金校尉,见林溯来找自己,先是吃了一惊,连忙把林溯拉到一旁廊下。

“林溯,好久不见。你竟然想到找我了?难得难得。”高楷习惯性地伸出两个手指往鼻梁上扶了扶,又扶了个空。猛然明白过来了什么,连忙把手放了下去。

现在也没心情和他取笑了,林溯直接开门见山道:“高楷,我有一件人命关天的大事要找你帮忙。”

高楷习惯性地眯起他那双在现代高度近视,在古代其实敏锐明亮的眼睛,狐疑地问道:“人命关天的大事?你还有这么正经的大事?”

“咳,你不要取笑我了。”林溯从怀里掏出那张从枕下搜寻来的纸条,递给高楷,“你看看这个。我记得你的硕士毕业论文就是写的《墓葬中的神秘图案——论魏晋对长生的追求》对吧?”

“嘿嘿,你还记得这个!”高楷笑嘿嘿地挠挠头,笑道,“写篇论文是我的得意之作,是我研究了很多资料还有亲身实践总结出来的,我当时相信一定能轰动学界,迎娶白富美出任大学叫兽走上人生巅峰……”

“停停停。”林溯指指高楷手中的纸片道,“你先看看这个纸上方子。”

“这是个方士写的药方吧,估计拿来骗那些人傻钱多的有钱人的呗。”高楷十分不屑地用手指在纸上一弹,“这些人钱太多日子过得太滋润了才去寻求什么虚无缥缈的长生不老,你这么聪明肯定不会相信吧。”

“高楷,你听我说。”林溯道,“我遇见过一个道士,他和我说过的话最后都一一应验了。但是他说陛下活不活明年了,这张药方就是他给陛下的,不会事出无因。你看末尾那几句诗,意思不就是要破解命数,必须得到长生不老的药方吗?”

“噗……我还以为你是心血来潮想研究研究长生文化,敢情是昏了头了?”高楷道,“陛下明明那么身强体壮的他会死?那些神神鬼鬼的事情你也信?我们这么些年挖的坟也不少了,你见过哪个墓主不是好好在坟墓里躺着成了一具骷髅?他们生前都有追求长生不老的意向,有的连炼丹炉子都陪葬进去了,可是有哪个长生不老了?”

“你……”林溯伸出手一把将药方夺了回来,塞回自己衣襟中,不满道,“不帮忙也就算了还泼我冷水,我自己去想办法!”

“诶,林溯。”见林溯转身欲走,高楷连忙一把拉住他的手臂,好言道,“好好好,刚才怪我说错话了行不行?你别生气。想要找长生不死的仙方不是?没问题,古代墓穴里基本都会有这类题材。不过有几个墓穴特别值得注意,我来到这个朝代就特意调查过了。”

“哪几个?”林溯问道。

“一个是梁朝的开国皇帝。”高楷带着戏谑的口吻道,“那家伙就是嗑药死的,还带了很多炼丹炉鼎和材料药方之类的陪葬下去,估计死了还要继续炼丹成仙的意思吧。”

高楷这副一本正经地胡说八道的模样总是能令林溯忍俊不禁,他笑着点点头道:“高楷,咱们先去把他的陵墓开了。”

“林溯,你确定玩这么大?”高楷谨慎地左看右看一会,这才拍拍他的肩附在他耳边轻声道,“毕竟这梁朝刚灭才没几个月,有道是百足之虫死而不僵,你这时候去挖人家祖坟,这可了不得。”

——

最终,高楷还是拗不过林溯,跟着他到了邙山下。

夜色苍茫,高楷背着一把自制的洛阳铲,和林溯走在黑黢黢的小路上,自嘲道:“我们两个从事国家考古发掘事业的正规考古人员,竟然干起了盗墓。我高楷一世英名,就毁在你小子手上了。”

“我一个人也可以的。”林溯道,“要么就别跟着我,跟着我就别瞎逼逼。”

“好好好,算我输。”高楷无奈,林溯烦躁的时候脾气不是一般的坏,只要一点就能炸,只好转移话题道,“林溯,听说这个梁高祖刘国的墓室里设了很多机关,等下我先进去吧。”

“哦,那你先进去吧。”

“你还真不客气……”

然而找到刘国的陵寝后,林溯还是自己首当其冲地跳了进去。

往往位高权重者的陵墓都不太容易对付,设置着各种各样的机关。尤其是刘国这种身为开国皇帝的人,陪葬品没多少,因为盗墓而给他陪葬掉的人却数不胜数。

好在林溯和高楷都是受过专业训练的人,一路小心地走过狭长而幽深的墓道,脚边竟然是累累白骨。

“啧啧啧,没有这个技术就别来盗墓啊。”高楷笑嘻嘻地抬腿,往墓道旁的一个骷髅头上踹了一脚。

“高楷你脚真多。”走在前面的林溯无奈地回头白了高楷一眼,“快点跟上。”

“来了来了。”高楷兴冲冲地追上林溯,和林溯一路叽叽喳喳地走进冰冷阴森的地宫。

两个人的目标很明确,连夜查找文物和壁画,只要有修仙炼丹长生一类的题材的材料通通搜集带走。

为了不惹人怀疑,第二天清早城门一开,林溯和高楷立刻潜回了洛阳城内。

高楷回了南宫,林溯则回了自己的韩府。

一回到府中,林溯立刻从怀里掏出一幅帛画。

这是一张《丹成飞仙图》,画着梁朝开国皇帝刘国一心求丹药,得遇一位得道高人为他炼丹最终梦想成真飞升成仙的故事。其中炼丹内容十分详细,丹药的原材料和步骤都十分清晰。

然而毕竟从古到今,所为的长生不老药谁也没有练成过,林溯知道此图可以参考,但是不能尽信。

真相可以在不断比较和尝试中通过滤去错误以及增加新的方法来取得,林溯决定以后只要一有空就去多盗些墓,比较总结并且结合实践,开启一段近乎疯狂的对长生不老药方的探索道路。

然而林溯觉得这是完全值得的,而且对自己来说意义非常重大。如果真的即将失去魏瀛,如果没有魏瀛,林溯实在不知道自己一个人该怎么活。

林溯选择列了张表,将图上的原料和步骤一一填写进去,与临邛道士献给魏瀛的药方加以对比,发现大部分相同,也有小部分不同甚至矛盾之处。

做完这些,林溯小心翼翼地将图和表在书架上一个不起眼的小匣子里藏好。

林溯刚藏好东西,一转过身,只见某人已经一言不发地站在自己身后多时。

“去哪里了?”魏瀛冷着脸问道。

“我在你房里不自在……就自己回家了。”林溯一和他说谎,心里就突突跳个不停。

“你知不知道自己说谎的时候,很喜欢用手揪着衣袖?”魏瀛挑眉。

林溯连忙松开抓在手心的衣袖,咬了咬唇,也不吭声。

“和魏爽出城,干什么去了?”魏瀛走近几步,直到林溯面前。

这压迫性的威势简直压得林溯喘不过气来,林溯情知魏瀛是不好骗的,只得可怜兮兮地揪起魏瀛的衣袖,轻声道:“二哥哥,你相信我,我是出城去有很重要的事情。魏爽就是好心帮我个忙的,你别想多……”

“什么事我做不了,你还要求别人么?”魏瀛挑起林溯的下颌,问道,“还是不能告诉我?”

“你……你别问了。”林溯推开魏瀛的手,义正言辞地说道,“二哥哥,你就一句话信不信我。如果你信我,就请你别问了;如果你不信我,随便你要怎么样……”

魏瀛意味不明地看着林溯,如同琢磨这一本钻研不透的好书,良久道:“好,我信你。”

林溯这才把心放下。

“和我回宫。”魏瀛一把拉过林溯的手道,“这地方以后你别住了,我看着心烦。”

林溯的目光不禁往书架上那匣子瞟:“那我的东西……”

“全都搬往宫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