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隔着门板,秦烈耳听着院中喊杀声止歇,情知已为重兵围困,嘶声道:“秦王殿下,莫伤我弟弟。你要咱们做什么,咱们照做便是。”

王长寿领兵追上二层,数人上前押下秦烈。

“殿下,”王长寿俯身门外,恭敬道:“末将领兵来迟,让殿下受惊了。”

房门终于从里面打开,披着僧袍的穆明珠出现在众人面前。

秦烈被士卒押着肩膀,仍是努力抬起头来向她看去,只见熊熊燃烧的火把光照下,秦王殿下神色冷峻,哪里还有丝毫刁蛮骄纵之态?

穆明珠出得门来,径直看向秦烈,吩咐士卒道:“他怀中有一份文书,取来给本王。”

王长寿亲自上前动手。

秦烈嘶声道:“你把我弟弟怎么样了?”

穆明珠接过王长寿递来的文书,见果然是上报她的行踪给皇帝。她已经明白母皇的命令,乃是要秦氏兄弟经过驿舍,便在文书上盖当地的印戳,再派人送呈御前,以此证实她这个秦王正在一点一点离开大周。而文书乃是秦烈亲笔所书,这字迹母皇大约也是熟悉的。

她握着文书,手负在背后,淡笑道:“你若不放心,可以来看看他。”

士卒押着秦烈入内,却见秦燕坐在床上、手足被缚。

秦燕刚从晕厥中醒过来,见哥哥遭擒,又急又忧。

“如你所见。”穆明珠站在秦烈身旁,淡声道:“你弟弟目前安然无恙。只要你跟着取经的队伍继续西行,做你该做的事情,你的弟弟会活得很好。”

她轻轻一笑,玩笑般道:“秦燕合本王的胃口。本王决定带走他。”

若要秦燕活着,秦烈便要照着她说的去做,替她欺瞒皇帝。

否则皇帝找到她的那一日,亦是秦燕的死期。

秦烈望着自己在地上狼狈的影子,说不出话来。

谁都不会想到,皇帝远放秦王的第一夜,一切便翻转过来。

第194章

四月初七,一夜骤雨过后,东山道观内的三百年梨树落了一地洁白。

右相府的马车停在道观前,萧负雪探身下车,看向迎来观门前的薛昭,无奈叹道:“梨花难赏固然可惜,我如今背负皇命、实在抽身不得。”

然而他实在看重薛昭这个朋友,哪怕是拒绝也当面前来,纵然来回的马车上也需处理政务。

薛昭却是一言不发,手伸到他腰后,将他轻轻一送,推入了道观内。

而后“吱呀”一声,道观的门在萧负雪身后合拢,薛昭却不曾入内。

萧负雪诧异极了,正待反身询问,一抬眸却见落满洁白梨花的古树下,一人一袭青色连兜帽的披风,正仰头望着那叶多花少的古树。

萧负雪脚下一顿,望着那熟悉的身影,只疑身在梦中。

那人身形高挑纤细,分明少女之姿。

她举起手来,想接住一片坠落的梨花,低声道:“如雪却五出,好美的梨花。”

她轻轻转过身来,青色兜帽下的面容素净冷峻,似乎一点都不诧异见到萧负雪。

穆明珠淡淡一笑,手中仍托那一朵梨花,低声道:“右相大人,是秦王在此。”

有那么一会儿,萧负雪肯定自己在做梦。

而等到他回过神来,却几乎是有些惶急地上前,催促着少女避入一旁无人的禅房内。

因此时她的出现,无疑是危险的。

两人对坐于禅房之中。

“殿下……”萧负雪有满腹疑问,却不知该从何问起。

穆明珠了然一笑,道:“不如我来问,你来答。”

“好。”

“陛下要行新政了吗?”

萧负雪一愣,道:“昨夜,陛下已经新政交付于臣。”

他眉间愁痕深重。

穆明珠之所以敢来见萧负雪,并不是相信他的感情,而是相信他的理想。不管前世今生,在满腹功名利禄的臣子中,萧负雪一直是显得有些天真的那个。因为他极度认真负责的办差态度,也因为他处理具体事务时超过常人的能力,他这种理想化的天真很少为人察觉。因为他做的事情,总是能成的。唯一的例外是新政。有前世新政惨淡收场的结局在,今生的萧负雪在努力数年后,终于不得不承认这本就是一条走不通的人。而这条走不通的路,皇帝却坚持要他走下去。哪怕他清楚,走下去的结果是于事无补、怨声载道。

萧负雪看着穆明珠,问道:“殿下是要臣拖延新政?”

“不。”穆明珠冷声道:“本王要你大办新政,越快越好,越烈越好。”

萧负雪又是一愣。

穆明珠盯着他,道:“第一个拿宝华大长公主做筏子。”她加了一剂猛药,“脓包不挤不破,梁国虎视眈眈,我们没有多少时间了。”

萧负雪思量着道:“挤破脓包之后呢?”

穆明珠双眼一眯,轻而危险道:“本王会来收场。”

这句话的意思极深,与当初她那句“尽掌天下之兵”是一体两面。

萧负雪心中一颤,抬眸一瞬,细看她的神色。

穆明珠不动声色,问道:“城中还有什么变动?”

刚刚过去一夜,要说有什么大变动也不可能。

萧负雪道:“昨日陛下召萧渊入宫,一直未放出来。臣今日入朝,听说陛下命甲兵防守,要他这几日都在宫中了。”他顿了顿,大约是不欲让穆明珠担心,又道:“陛下应该是怕萧渊得到消息后,一时冲动,做下错事来——将他困在宫中,也是为了保护他。”

“做下什么错事来?”穆明珠淡淡一语,见萧负雪噎住,便转眸一笑,道:“除了萧渊,还有谁也被困住了?”

萧负雪蹙眉思索。

“可曾见齐云?”穆明珠心想,既然母皇放弃了她,选择了孤臣,总要重用他吧。

“自昨日至今日,都不曾见过。”萧负雪如实答道。

穆明珠抚着茶盏,眸光微闪,难道齐云与萧渊是一样的待遇?

按照母皇的逻辑,既然会困住与她交情好的萧渊,当然也会困住对她一片情深的齐云——一直等到尘埃落定,而两人也都屈服于现实。

萧负雪终于忍不住问道:“殿下,您回来的事情万一给陛下知晓……”他顿了顿,又问道:“虚云师父与众僧侣呢?”

穆明珠道:“他们继续西行。”她不知想到什么,忽而一笑,道:“轻装上阵。”

萧负雪看她露出笑容来,料想她有敷衍皇帝的办法。

穆明珠忽然问道:“新政一事,母皇要你拿谁第一个开刀?”她方才要萧负雪针对宝华大长公主发力。

萧负雪道:“谢氏。”

谢氏乃世家之首,谢钧为士族之望。

而谢钧表面上还披着人皮。

皇帝穆桢接到过穆明珠的密报,清楚谢钧与周睿私下的勾当,只一直未有证据。而正因为谢钧包藏狼子野心,为了掩饰更要配合新政、效忠皇帝也是麻痹皇帝。

而皇帝穆桢要的就是谢钧最初的配合,哪怕是虚假的姿态,却也足够给新政开个好头。

穆明珠当初上报谢钧与周睿之事于母皇后,见母皇迟迟未曾动手,原本推测是因为谢氏能量太大、未妥善布局之前不能打草惊蛇。如今看来,母皇对谢钧,跟对她是一样的。正如要她革新马政,榨干她最后一丝利用价值后再把她一脚踢开;要等谢钧配合新政,做出皇帝所需要的姿态之后,才会被真正清算。

“真好。”穆明珠勾了勾唇角,几分淡漠,端起案上冷了的茶水,望着萧负雪,轻声道:“祝君新政,一帆风顺。”

她站起身来,拉上了兜帽。

萧负雪轻声道:“臣该怎么与殿下联络?”

穆明珠抬眸看他一眼,并没有透露自己落脚之处,只是一笑道:“本王要见你的时候,会请薛医官前去传信。”

一阵风吹过,窗外古树上残存的梨花簌簌而落,恍如下了一场淡香的雪。

朝中,新政的推行非常强势。

有皇帝的最高意志,有右相的保驾护航,新政在朝中几乎没有遇到任何有力的阻挡,便于两日内下发并施行。

可是从来办事妥当的右相大人,这次似乎犯了一个小小的错误。

新政的第一把刀,落在了宝华大长公主脖子上。

思政殿中,皇帝穆桢压着怒气,盯着俯首在自己跟前的右相,道:“你素来办事老成,这次怎么会放任底下人出这等纰漏?方才宝华大长公主跑到宫中来,跟朕哭闹了一番。新政事急,但急事要缓着办。”

底下办差的人去核查宝华大长公主的田地奴仆,一板一眼按照新政细则所写,给她留了三百亩地、三百奴婢。

宝华大长公主一开始接到消息,还以为谁在跟她开玩笑,等确知实情后,气得一个倒仰,拿了鞭子,骑着马冲出公主府去。若不是那几个办差的机灵早跑了,只怕要给宝华大长公主抽死在当场。

可是错事已经做了,也已经传得满城风雨。

架上了高台,要下来却不容易了。

皇帝力推的新政,第一个就撞上了宝华大长公主这样的硬茬。

全天下的眼睛都盯着,要看皇帝怎么处理宝华大长公主一事。

如果对宝华大长公主,皇帝开了恩,没有钉死了照着新政的条例来办,那大家就可以散了。

正如穆明珠当初在雍州实土化改革,第一个出头的一定要杀,哪怕他是当地第一世家的家主。

而皇帝不需要杀宝华大长公主,只要严守新政,给宝华大长公主留下三百亩地、三百奴仆便是。

可是当初连登基都依靠了宝华大长公主支持的皇帝,果真能下此狠手吗?

第三日,皇帝穆桢亲自往宝华大长公主府上去,赔礼道歉、软话说尽,然而新政官吏收走的田地奴仆,愣是一分一毫都没给宝华大长公主送回去。

皇帝穆桢拉着宝华大长公主的手,温情真挚道:“这不过是做给底下人看的,咱们姑嫂二人,做个天下人的表率。等新政推行彻底,朕便把借走的都还给你。”

宝华大长公主却并不是好性的,恼了一推皇帝的手,冷笑道:“做什么表率我不管,我只知道田地奴仆都是我那太祖父亲留给我的。你算什么牌位上的人?也好来‘借’我的东西?”

往上倒数二十年,皇帝也不过是她二哥的一个妾!也配跟她论“姑嫂”么!

皇帝穆桢饶是城府极深,此时也忍不住寒了面色,缓了一缓,起身道:“你现下生气了乱说话,朕不跟你计较。待你几时想明白了,便几时入宫来见朕。”

皇帝一走,宝华大长公主气得砸碎了半间屋子的陈设。

她府中什么人都有,消息立时传遍了建业城。

次晨一早,一顶青布小轿停到了宝华大长公主府门前,轿中下来一名管事模样的青年。他呈上拜帖,不多时便被引入府中,私下密见宝华大长公主。

“奴家主人谢太傅想请殿下过府一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