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站起来的瞬间,祖逍便意识到自己失态了,顺手拍了拍羲之的肩,故意笑道:

“逸少真会玩笑,吓煞人也。”

王羲之摇头一笑,他刚才不过是出言相诈,祖逍的反应已经给了他答案。

“无论如何,我都会送你出武昌,但……我希望将来若有可能,可否留叔父一条生路?”

事关重大,即便把话说到这般地步,祖逍也不敢公然承认,只得含糊其辞。

“逸少,你也知道我祖氏处境艰难,要想保住北伐军,就必须取得某种平衡。

令叔父与我祖氏并存,本就是最佳选择。”

听得此言,羲之若有所思地点点头,旋即又长叹一声。

“此亦为无可奈何之举,朝廷人事非我等可以撼动,此生羲之只愿啸傲山林,纵情书海之间。”

羲之幼年丧父,两位叔父王导和王敦都对他宠爱有加,现在二人立场针锋相对,他却夹在中间左右为难。

王敦反意已决,自己身为王氏子弟,即便不跟着他起兵造反,将来也不可能再得到朝廷的重用。

时也命也,空有满腔热血,从此却再无用武之地。

见他神色落寞,祖逍也心下黯然,初见王羲之,只是敬慕他千古“书圣”之名。

交往之后,却慢慢体会到他煎熬矛盾的内心:

“不若逸少与我同往豫州,那边有许多人在北地都有关系,或者可以带你去洛阳一游。”

垂首想了想,到底抵不过心中的渴望,王羲之最终点头应允。

“也好,此生不亲眼目睹这些先贤大作,死难瞑目。”

祖逍与王羲之意气相投,也很想交定这个朋友,闻言不由得笑逐颜开。

“那就这么说定了。”

二人击掌为约,彼此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

“大郎打算何时动身,我也好仔细筹划一番。”

既然王敦正月十四起兵,自己就不能走得太早,而太迟又难以脱身。

祖逍算了算日子,“若是定在正月初十左右,逸少可有把握?”

“问题应该不大,我已经对叔父说过了,打算过完年就去兖州,他也答应了。”

羲之肯定地回答,也就是说他已经拿到了王敦的手令,只要在出城时想办法瞒天过海,后面的路程都不成问题。

“如此甚好,到时候再随机应变吧。”至于怎么混出城门不被发现,还得和董昭好好商量一下。

大事已定,祖逍心下稍安,忽然又想起明日的宴席,不如趁机问一问羲之,也好早做准备。

“对了,听说明日王氏家宴,须得按才艺排座次,可有此事?”

“确有其事,此乃我琅琊王氏之家规,不论年龄和辈分,才高者奉为上宾,最次者敬陪末座不说,还需得执壶侍酒。”

这么说,还真不怪王九娘气急败坏了,毕竟他也在族学内混了个把月,本着韬光养晦的原则,基本上都是藏愚守拙。

那些王氏子弟本就个个眼高于顶,根本就瞧不起他,平日里要么冷嘲热讽,要么就视若无睹。

估计王九娘早被他们给笑怕了,若明日他落得个执壶倒酒的下场,恐怕心高气傲如她,简直要羞愤欲死了。

当然他的本事王羲之多少知道一些,完全不会担心。

二人又闲聊了一阵,羲之便告辞而去,祖逍照例手不释卷,晚间又与董昭商量了会儿出城事宜。

到了第二日午后,待得王敦带领家人祭过祖,这才命人来请他去赴宴。

大厅里,早已摆好了美酒佳肴,琅琊王家行事并不拘泥于礼法,元日家宴男女皆可参加,只是分左右相对而坐。

祖逍到的时候,除了一些德高望重的长辈们,其余的后辈都恭敬地立于廊下,并不敢随意乱坐。

这种场合,王羲之都是被一群子侄辈众星捧月,难以得闲,祖逍也不去凑热闹,静静地立于最后。

正悠闲地打量四周,忽然感觉到一道杀人般的愤恨目光,抬眼望去,却是王九娘。

她今日穿了一袭浅绿衣衫,头梳双垂鬟,下摆垂着飘逸的青色纤髾,看起来清新可人。

只可惜眼神幽怨,与本身气质大不搭配,破坏了美感。

祖逍估计她此刻心中肯定在大骂自己脸皮厚,不知羞耻,觉得有些好笑,便想着逗一逗她。

于是朝她挥手笑了笑,就好像碰见了老熟人一般。

王九娘受惊般左右看了看,愤愤地白了他一眼,扭过头去再不看他。

祖逍轻笑一声,只觉得心情大好。

此时厅中已经开始排座次,第一个进去的就是王羲之,应该是按照往年成绩来的。

王氏子弟都喜欢着白衣,个个都宽袍大袖,看起来潇洒飘逸,王羲之一手挽住袖子,笔走龙蛇,写下“山河犹在”四字。

这几个字气势如虹,酣畅淋漓,与他平日里秀雅圆润的字体大不相同。

但不可否认,依然是个中翘楚,让人不得不服。

王敦高居堂上,看着这龙飞凤舞的四个大字,嘴角的微笑却不达眼底。

“十九郎的字越发的超逸了,颇有风骨。”

羲之抬眼,郑重地行了一礼,叔侄二人目光交汇,一个冷淡,一个坚定。

从这一刻起,羲之几乎是当众与他切割,表明了自身立场。

见羲之落座,紧跟着的第二人正准备提步上前,王敦却开口了:

“祖大郎远来是客,你们也不知道让一让,真是没有礼貌。”

他说的时候面带微笑,丝毫责怪的意思也没有。

那名王氏子弟在家族排行十二,平时也是自负不凡,闻言立刻轻笑道:

“是我不对,确实应该让一让的,祖大郎,请!”

其余诸人听了全都露出意味深长的表情,若不是在王敦面前不敢放肆,恐怕早就哄堂大笑了。

一时间,无数异样的目光都聚焦到他身上,王九娘更是羞得深深地埋下头,恨不得地上有个窟窿钻进去。

祖逍却似乎一点都没察觉到,泰然自若地拱拱手。

“大将军盛情,晚辈却之不恭,那就献丑了。”

众人皆扭脸,这姓祖的少年不学无术,脸皮却是奇厚无比,真真是让人望尘莫及。

“只是晚辈不懂规矩,想问问这才艺是仅限字画,还是任何才艺都可以?”

王敦一笑:“自然不曾限制。”

堂下王氏子弟们都好奇不已,这厮不会是打算展示武艺吧,那他可就打错了算盘。

王氏虽然是以文采见长,武艺却也丝毫不差,祖逍年不过十四,若想投机取巧去比武,那可就是自取其辱了。

只是任谁也没想到,祖逍却抛出一样闻所未闻的才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