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很快他又有了新的疑问。

“若是再有旁人问陛下心意呢?”

穆明珠转了个弯才明白过来,问她的心意,自然是先对她有意。

齐云是在问若是有别人向她示好,她会怎么做。

穆明珠很切合实际道:“旁人纵然有心,也不敢问于我面前。”

这是实话,哪怕新任官员中有这等人,但他们毕竟不是右相,没有胆子真的来问皇帝。能够自荐枕席于皇帝的,只有两种情况,一种是皇帝有意、给了暗示,另一种则是静玉那等、原本只在风月上下功夫。朝中的官员,怎么说还是有点真才实学的,在皇帝没有暗示的情况下,谁都不敢拿仕途前程去撞大运。

齐云并不是很认同这一点,哪怕寻常臣子没有这份胆量,但是那些与穆明珠私交不错的青年俊杰呢?譬如荆州都督邓玦,又或是富商孟非白……

只是他也清楚,他无法要求皇帝给他一个长久的许诺。

当时当刻的一心一意,已经是莫大的恩赐。

齐云抱紧了怀中的女孩,只期盼这恩赐久一点,再久一点。

朝堂上的政务有条不紊展开来,倒是有一则新消息引起了穆明珠的注意。

齐云在遴选宿卫人选时,借着出城的机会,曾到当初谢钧消失的断头崖之下查看。

宫变之后,他因为要拷问宫中奸细,没能亲自去查探谢钧的下落。

哪怕如今谢钧已经回到了荆州,但齐云心中总觉得这事儿没结束,又去查看。

这番查探引出来一则新消息。

“你说谢家的人从山下村落接走了一个农妇?”穆明珠皱眉思量着,谢家跟那村落唯一的关系,大约就是谢钧坠崖后曾在附近休养。

谢钧那个人,奸滑而又狠毒,如果没有利益牵扯,绝不会费劲寻一个农妇出来。

所以是谢钧当初身体不便,将玉玺交给那农妇藏起来,还是说……

“是村民告知的。”齐云低声道:“那徐姓农妇已经在半个月前被接走了。”

路上顺利的话,现在那徐氏已经到了荆州西府军中。

“关于那农妇,我们还知道什么?”

齐云便把打探来的消息一一告知,道:“村民说那徐氏是从别的山中跑来的,有人说她是从婆家逃走的。到了当地村落之后,徐氏便嫁给了一个猎户。后来那猎户上山出了事儿,徐氏便一个人守着门户。这徐氏以上山采药谋生。村子里有流言,说徐氏前几个月像是怀了孩子,不知男人是谁。但后来不知那徐氏是摔了一跤,还是自己喝了药,肚子又瘪下去了。”他把有效的信息拼凑起来,道:“很可能是徐氏上山采药,撞见了重伤的谢钧,救了谢钧一命。”

“谢钧还会报恩?”穆明珠冷嗤一声,眯着眼睛,道:“那徐氏疑似有孕又是怎么回事儿?”

这齐云也给不出答案。

“此前我下旨给谢氏,要他们交出玉玺,便从轻发落谢钧谋逆之罪。算算日子,旨意也该到荆州了。”

穆明珠的圣旨,比徐氏晚了三日到达荆州谢府。

谢钧的确没有报恩的心,要人去寻了徐氏来,不过是想要将所受的屈辱百倍偿还之后,杀之解恨。

徐氏早已被一路上列队的士卒吓得两股战战,待到见了谢钧,一看他阴狠怨毒的面色,原本的三分期盼也都转为寒气,泣道:“孩子,我没能保住孩子……”

谢钧看她痛哭流涕,一面觉得她蠢,一面又觉得解恨——她至今还不知那是他药物所致,她根本不曾有孕。

“拖下去喂狗。”谢钧看厌了她蜡黄的脸和哭泣的蠢样子,发现复仇也并没有给他带来快乐,只觉得倦怠无趣。

徐氏吓得僵硬了,眼见如狼似虎的扈从已经扑上来。

忽然之间,躺在榻上的谢钧开始浑身抽搐、头上下挣扎,喉咙中发出困兽般饱含疼痛之意的嘶吼来。

“快请医官!太傅又犯病了!”满屋的人都乱起来,有的跑出去寻人,有的想躲到角落里。

两三个美貌的侍女在门边垂泪不前,低声道:“如今可怎么办?今日不知咱们之中要走哪一个?”便哭个不停。

一时间倒是无人顾及徐氏。

徐氏凑到门边来,见榻上的谢钧犯病,众侍女却不理会,不禁道:“怎么不上去按住他?他这样发作,命都要去半条。”

一名侍女泣道:“你这姐姐好不晓事,我们命都要没了,哪里还顾得上照看他?”

另一名侍女也泣道:“你有所不知。太傅每次犯病,好了之后便会杀了服侍他的人。”

“什么?”徐氏大感震撼。

侍女道:“太傅不喜被人看到发病之态……”

徐氏惊道:“那也没有发病一次,便杀一个人的道理。”她见那些侍女都年轻貌美、哀泣可怜,便道:“我原也照顾过他,不如我来。反正他是要杀我的。”

众侍女都讶然,看她走到太傅榻边去。

其实徐氏当初救谢钧的时候,对他什么丑态不曾见过?如今不过重来一遍。

待到医官赶到后,施针救治,又给他按摩周身大穴。

如此一个时辰后,谢钧才算平复下来,躺在小榻上,疲惫至极,睁开眼睛看着给他擦身的徐氏。

徐氏快言快语道:“我知你恨我,想杀我。只是你府中的仆人都不敢伺候你,若杀了我,你再发作的时候,哪个还敢按住你?”

她的话很直接,若在平时只凭这番话就要挨一顿毒打。

谢钧自重伤残废以来,见多了身边人小心翼翼的模样,乍然听到她这样直白说起他的病,反倒觉得心中敞亮。

只是他看着她那蜡黄土气的脸,仍是觉得厌烦。

能出现在他身边的东西,哪怕是条狗,也是毛发光洁、双眼漂亮的。

谢钧偏过头去,不再看她,倦怠厌弃道:“滚。”

徐氏却不理会,她最坏的下场不过是死,横下一条心便什么也不怕了。

她顶着谢钧杀人的眼神,吭哧吭哧给他连脚底板都擦干净了。

“叔父。”谢琼的声音从门外传来。

徐氏来不及给谢钧穿衣,就抱了一床被子来给他盖住。

谢琼低着头,跟上刑似地挪到谢钧床边来,小声道:“叔父近日身体可好些了?”

谢钧不耐烦这些虚礼,暴躁道:“何事?”

他虽然伤残,却余威犹在。

谢琼肩膀一颤,忙道:“那个……朝廷下旨,问叔父玉玺何在。”

谢钧听到“朝廷”二字,清楚背后的人是穆明珠,倦怠的眼睛里忽然射出深切的恨意来。

第216章

在朝廷要谢钧交出玉玺的旨意下达之后,另一处动向引起了穆明珠的注意。

“谢氏的人联系了穆武?”穆明珠听了从黑刀卫处得来的消息,倒是并不感到诧异。

当初她在雍州,很是惩戒了穆武一番,但并没有取他性命。

后来回到建业之后,太上皇穆桢因为穆国公叛国被秘密处死,所以对穆武也疏远了,没有再见穆武一面。

而穆武回来之后,求见无门,只能关起门来自己想办法。他越发注意修饰了,衣裳一定干净整洁,连头发都一丝不苟。可是即便如此,他那佝偻了身体,弯曲了的双腿,乃至于身上多少香粉都掩盖不了的骚臭味,在有心人眼中,依旧是瞒不过去的。

只是他鲜少出现于人前,而这一联想实在是太过惊骇世俗,寻常人固然心中嘀咕、却也不敢叫嚷出来。

更何况——穆武唇上还粘着胡子呢!

但如果是谢钧的人,大约从在雍州的时候,便留意了穆武的动向。

谢钧即便不清楚穆武究竟遭受了什么,但却一定清楚穆武与穆明珠之间的宿怨。

如果谢钧要耍阴招,还有什么比接近穆武更方便的呢?

更何况早在数年前,废太子周瞻会出事儿,是因为清客乃是谢钧通过扬州焦家安排的人;那个时候,谢钧就铺了另一条线,通过扬州黑刀卫丁校尉,佯装押注在已经瞎了一只眼睛的穆武身上。

如今谢钧要重新利用穆武,简直是易如反掌。

齐云今日出去,把当初谢氏的密道又重新检查了一遍,如今在内巡防的都是朝廷宿卫了。

他眉头微皱,低声道:“谢钧虽然重伤,但谢氏的耳目在建业城中仍有许多。”

谢家几世的经营,不可能如此轻易倒下。

哪怕穆明珠如今拔擢寒门,一次性从南山书院起用了上百名寒门子弟,但饭要一口一口吃,这些学生刚入朝堂,并没有身居高位者。在朝中如此,在整个建业城中也是如此,世家之间同气连枝、盘根错节,并不是皇帝政令一下,一两年之间便能改变的。虽然谢钧重伤,又已经远在荆州,但只凭一个“谢”字,他仍旧可以驱使成千上万的士人为他奔走效命。

因为普罗大众的观念改变总是慢的。

此后十几年,甚至百姓还会认为追随世家是荣耀的。

此后几十年,说不定还会有人缅怀世家昔日辉煌的岁月,感叹今不如昔。

“且看是他的耳目多,还是朕的刀快。”穆明珠森冷一笑,道:“你叫底下人仔细些,一个个把名字都记上。”

“是。”齐云应声道:“已经增派人手盯着穆武。”

“好。”穆明珠冷笑道:“跳梁小丑,且看它还有什么招数!”又道:“这次给谢钧传旨的人回来,倒是说了一则新闻,谢钧不只是重伤,而是脖子以下都不能动了。”

齐云微微一愣。

穆明珠猜测谢钧可能是伤到了重要的神经,这算是高位截瘫吗?

“按照医官的说法,复原的可能性极低。”穆明珠慢慢道:“可惜——怎么偏偏给他留了脑子。”

谢钧的阴毒,都在他的脑子里。

两人说话的时候,樱红正奉命端了茶点来,刚走到门边听到这几句,一时愣住。

穆明珠抬眸看见了,招手示意她走进来,问道:“怎么站在门边发呆?”

樱红也不隐瞒,轻声道:“奴方才听到陛下说谢太傅伤了,想到前日回雪姑娘来问过……”

宫变之后,穆明珠便命人把藏在谢氏庄园的流风接入宫中来,与回雪一处,一个教宫人歌艺,一个教宫人舞技。

流风最初是惶恐的,而且很惦念谢钧的情况。

毕竟对于流风来说,谢钧是她的主人,是从她懵懂无知到双十年华的引路人,她从未生活在谢钧掌控之外的世界。

以至于当她离开那被掌控的世界时,第一反应是惊慌不安的。

流风会答应给谢钧下药,在她理性的想法里,是为了救四公主的性命,为了帮助她情同姐妹的回雪报恩。

而这一切的大前提是,流风认为下药的后果只是让谢钧昏沉数日。

后面发生的事情,超出了流风的想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