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明珠垂眸笑道:“母皇的教导,女臣牢记心间。如今国事为重,雍州之事为重,至于右相大人……”她眨眨眼睛,道:“不着急。”

皇帝穆桢没料到她这样的反应,被逗笑了一瞬,摆手笑叹道:“这等事情,朕实在不知你们年轻人的想法了。你若是问你宝华姑母,说不得还能得几条好建议。”说笑了几句,便命穆明珠退下了。

待到穆明珠退下之后,皇帝穆桢敛了面上笑容,垂眸盯着齐云的回信,神色有几分冷峻。

李思清在旁隐约猜到来龙去脉,轻声笑道:“大约是因为公主殿下写去的信,齐都督信不及,以为是殿下诓骗他……”故意含糊说皇帝已经默许两人解除婚约。

皇帝穆桢摇头,缓缓道:“齐云这孩子,犟得很——像他父亲。”她轻轻把那一页信纸放在案几上,冷漠道:“少年人痴情,再过两年看他。”

少年初萌爱意之时,恨不能为之生、为之死,可待到眼界打开、尝过权力的滋味,以皇帝穆桢一生之所见,未曾有一人选爱侣而弃权力。

暖融融的日光透过明窗洒落下来,皇帝穆桢靠在引枕上陷入了沉睡。

李思清轻手轻脚收拢了皇帝已经批过的奏章,其中也包括夹着齐云信件的那一份。这些奏章若非要发出去的,都会积攒起来存档,收在宫中的殿阁内。

另一边,穆明珠退出思政殿后,“恰好”遇见了从偏殿出来的侍君杨虎。

杨虎一袭紫衣,由从人撑着紫色罗伞,缓步迎着穆明珠走上前来,未语先笑,有几分夸张道:“哎唷,我的小公主殿下,你这一趟出去可把人给吓坏喽!好在全须全尾回来了!很该去庙里拜一拜……”

穆明珠笑道:“许久未见,杨郎君愈发年轻了——气度也愈发从容了。”又连连告罪,笑道:“谁知道扬州会闹出这么许多事情来,险些牵连了杨郎君。还是杨郎君做事讲原则,至今不曾对旁人说我所求之事。”当初她是寻到杨虎这里,出重金请他吹枕边风,允许她跟去扬州与齐云解除婚约。

杨虎是万事不瞒皇帝的,但这金银他收着也不亏心,笑道:“旁人倒也罢了,既然是小公主殿下所托,小人如何能泄露给旁人知晓?”

穆明珠忙又谢他,道:“我这一趟去扬州,见了那扬州专有一种采珠女,采上来的珍珠又大又圆又亮……”她弯起手指,比划着那珍珠有多大,见杨虎心动,眸光一转,计上心头,顺水推舟道:“待底下人把那珍珠从扬州送来,我一定给杨郎君备一份。”

杨虎忙笑道:“这怎么好意思……”他从穆明珠这里收财物也不是第一次了,因此连推拒也不像一开始那样“真诚”,更像是套话。

穆明珠笑道:“杨郎君一定得收下!因我这里还有一事要求郎君——”

杨虎便不再推辞,转而道:“殿下尽管吩咐。”

穆明珠便把欲与齐云退婚的前事大概一说,又道:“如今朝廷正与梁兵作战,我的婚事再怎么都大不过两国战事去,我也没那么不懂事。只是希望杨侍郎记着这桩事,日后有机会在母皇身边提几句,别让母皇忘了这事儿……”

杨虎忙口答应下来,送着她往阶下走,犹豫了一瞬,打量着穆明珠的神色,笑道:“殿下别怪小人多嘴……”

穆明珠温和笑道:“杨郎君有话只管讲。”

杨虎嘴角笑着,眉头却蹙起,像是真有些疑惑,“那齐都督虽然冷峻了些,但也是一表人才,如今又在外做得中郎将,既得陛下信重,又与殿下年岁相当。就算殿下不喜那齐都督,满也可以效仿宝华大长公主从前之事,成婚后不必受齐驸马的拘束,该怎么快活还怎么快活。殿下却为何一定要冒着触怒陛下的风险,与齐都督解除这桩婚约呢?”

穆明珠轻轻垂眸,因为她所图甚大,因为她需要一个不受皇帝猜忌的齐云,因为她需要一个手握重兵又对她俯首称臣的齐云——可是这番话断然不能说出口来。

穆明珠心中滚过许多前尘往事,步下三级玉阶,这才重又抬眸看向杨虎,后者正好奇试探地看着她。她很清楚,自己接下来说出的话,眼前这人会一字不差转述给皇帝。

“因为当初母皇明知我爱慕右相大人,却还是指了这桩婚事下来。”

临近黄昏的日光沉沉,在穆明珠眼底打下一片阴影。

“那时候人人都知道母皇要重用齐云,正如母皇曾重用齐云的父亲……”穆明珠道:“母皇把我赏赐给了齐云。”

她的声音仍旧很轻,每一个字却透着沉郁的力道。

杨虎愣住,步伐一顿,停在了比穆明珠高一级的台阶上。

穆明珠脚步不停,仍是缓缓往下行去,口中轻声道:“我那时年幼不知事,颇有几分伤心,积年累月,便成了心中的一个结。”她回眸看向杨虎,灿然一笑,道:“是结就该打开,不是吗?”

皇帝也是人,也有人之常情。

但是皇帝最喜欢的,是有情的臣子。

便譬如在穆明珠看来,樱红碧鸢等有报恩之心,她才敢放心任用;齐云有恋慕之心,萧负雪有悔恨之情,她才能加以利用;而谢钧无情,便是极可怕的敌人。

那么在母皇看来,一个有血有肉、会伤心难过的女儿,是不是就如同鲁直的穆武一样,能让她稍微放心一点呢?

待到侍君杨虎回过神来时,穆明珠已经走入了夕阳余晖中,只留给他一道挺直如松柏的背影。

杨虎不由深深叹了口气,回身往玉阶之上而去。

穆明珠出了宫门,还没看到公主府的马车,却先看到了谢府的马车。

马车中的谢钧显然已经久候了,见她出来,便挑起车帘,含笑道:“公主殿下,臣已久候。”

穆明珠没料到他在等着自己,一面思量着他的动机,一面搜寻着公主府的马车——见不远处柳树下熟悉的马车与扈从上前来,才松了口气,转向谢钧问道:“谢先生有何见教?”她顿了顿,又笑道:“或者该说是谢太傅?”

谢钧看着她的神色变化,笑道:“殿下请上马车。别担心,臣只是想寻僻静处,与殿下说几句话罢了。”

穆明珠审量地看着他。

谢钧任由她打量,口中轻笑道:“谢某究竟是哪里得罪了殿下,使得殿下如此戒备于在下?”

穆明珠一挑眉毛,道:“本殿貌美年少,谢先生素有风流之名,邀本殿上你的马车,谁知道要做什么?”

谢钧一噎。

穆明珠也想探他虚实,因此道:“让你的车夫下来,从人都跟在我扈从后面,我便跟你上车说话。”

谢钧失笑,道:“逐走车夫,谁来驾车?”

宫门前人来人往,的确不是说话的好地方。

穆明珠从容道:“你是太傅,我当执子侄礼,为太傅驾车又有何难?”

一时车夫退下,穆明珠果真顶替上来,驾车而行。

谢钧骇笑,摇头道:“殿下竟连驾车都会……”

穆明珠驾着马车,忽然阴森森道:“济慈寺旁有一处断头崖,我若驾车载着先生从那里坠下去如何?”

谢钧坐在车中,虽然理智知道穆明珠不会如此行事,可心中竟然有一瞬不安定——这等任由旁人主宰前路的感觉,对他而言实在是太难受了。

他不能接受事情不在自己控制之中。

而在宫门外,原本的柳树旁忽然缓步转出来一人,紫色官袍、清雅眉目,正是萧负雪。

萧负雪望着谢府马车远去的背影,清正的双眸忽然轻轻眯起——公主殿下何故驾车载谢钧离开?在他不知道的时候,今世公主殿下竟与谢钧关系如此密切了吗?

第124章

穆明珠一路驾车,载着谢钧出了建业城,有大路不走,偏偏沿着城外路边的水沟而行,扬鞭笑道:“谢先生,看我为您表演一则‘逐水曲’。”

这个时代驾车并不是件容易的事情,车夫的忠诚度与武力值暂且不提,要能为贵人驾车也是需要考试的。考试分了几个名目,其中一则便是“逐水曲”,车夫要沿着曲折的水沟驾车前行,很考验其驾车的控制能力。穆明珠的驾车能力,只能说是“会”,不能说“精”。她这么故意沿着水沟一走,马车不断急停、突进,她坐在前面只觉刺激,坐在后面车厢里的谢钧却是被晃了个七荤八素,险些没吐出来。

“殿下,何不表演一则‘鸣和鸾’?”谢钧挑起车帘来,忍着眩晕,趁着穆明珠走完水沟旁的时机,勉强说了这一句,便立时闭嘴咽下了涌上来的呕吐感。

他所说的鸣和鸾,也是驾车的车夫所必须做到的一项技能,便是车行时使车上装饰的铃铛发出优美一致的响声。

穆明珠有些惋惜于那条水沟太短,若是再长一倍,定然能叫谢钧今日吐个天昏地暗。这会儿却也不好再故意“折磨”他了。

穆明珠便驾车缓行,果然令车上和鸾齐鸣,声乐动人。

谢钧担心她过会儿又“发疯”,忙趁着这会儿车速缓慢,自己从车厢里挪出来,坐到了穆明珠旁边“车右”的位置上。

穆明珠掀开眼皮看了他一眼,假笑道:“谢先生这是要做我的副手吗?这如何使得?先生快坐进去吧。”

谢钧出了车厢,便觉那眩晕感消减了许多,抬手抚了抚额角,疑心自己有些发热,不知是午时所用的五石散还未完全发散,还是因为方才这番刺激的缘故。他仰靠在马车门框上,面带潮红,抬手时丝质的衣袖滑落,露出苍玉般的手腕,任谁看来,都要为其风情所慑。

可惜穆明珠欣赏不来这份美,冷眼看着他,忽然开口道:“那半部《连山》,谢先生临时作来,旬月之内可能完成?”

“这个嘛……”谢钧淡淡一笑,没有因为被穆明珠戳穿而惊慌,徐徐道:“若是简本,有三五日便够了。”

方才御前奏对,穆明珠设计,要效仿昔日管仲金龟换粮,请谢钧献出一部典籍来。谁知道谢钧一张口,给出的便是已失传于世的《连山》这等著作,相传为上古天皇氏所作。

当时穆明珠还真给唬住了,出来一想才觉不对。

一来是若《连山》果然存在于谢家,谢家何必秘而不宣?这事儿怕也是瞒不住的,早就天下皆知了。

二来是就算谢家真有半部《连山》。谢钧又岂会大方到献给朝廷?能给个抄本已经很不错了,更不用说是给出真本。

有此两点,再结合穆明珠对谢钧性情的了解,她大胆猜测,谢钧所谓的半部《连山》,十有八

九是伪造的。

只是不曾想谢钧如此厚颜,见她一问,便直接承认了,而且明白告诉她,只献一则简本出来,那字数便少上许多,伪造时费时便更少了。

谢钧这法子能奏效,关键还是有谢家的声誉在为他背书。

譬如方才在思政殿中,谢钧一说家中藏有半部《连山》,至少在那个当下,上到皇帝下到女官,没有一个不相信的。

谢钧仰靠在车门框上,一手搭在额头上,待到身体内的那股潮热退下,转眸觑了一眼穆明珠的面色,失笑道:“殿下为何作色?便譬如《易》一书,虽都说是周文王所作,但也有说乃是战国、汉时之人,假托文王之名所作呢。今日我作此《连山》半部,不过是假托天皇氏之名,待到千百年后,谁又能辨真假呢?况且于千百年后,今时之作,与上古时之作,又有何区别?”

穆明珠打量着他,心想这人真是自大傲慢而不自知,在他心中竟当真认为他信手所作的半部假书,能与《易》等典籍齐名。

“到了。”穆明珠缓缓止住马车,当下跳下地去,淡声道:“谢先生下车吧。”

穆明珠没有真的驾车上到断头崖,而是停在了济慈寺山下的林子旁,距离断头崖也不过数百步之遥。

林子旁的入山口,立着济慈寺的石碑,石碑旁不远处横着一只长长的石凳。

穆明珠当先走过去,在那石凳上坐下来,抬头看向缓缓走来的谢钧,径直道:“谢先生找我要说什么话?”

“嘘。”谢钧晃着手指摇头,示意她回头看去,口中笑道:“这样好的景致,不要辜负了……”

穆明珠警惕地看他一眼,虽然回过头去,但时刻留意着身后的动静,却见断头崖所在的方位,红日如血,正沉沉欲落。她方才走过来的时候,被林木遮挡了视线,到这会儿才看到这壮阔的夕阳。她听到谢钧的脚步声停到了自己身侧,便把视线从夕阳上收回来,重又看向谢钧——后者正痴迷般望着将落的太阳,面上隐然有狂热之态。

估计是之前又嗑

药了。

穆明珠忍不住打了个呵欠,如谢钧这等世家名流,便是“饱食终日,无所事事”的最佳写照。虽然在穆明珠看来,谢钧是油腻自大傲慢的代言人,但在整个大的世家圈子里来说,谢钧至少还有点**追求,而且这追求还不小;更多的世家子弟,就是普通的人间美味吃饱了,要尝尝药物的滋味。明明东晋时五石散之害,已经为人所知。但大约是昭烈皇帝时,大力束缚士族,禁绝五石散等举措太过有成效了。等到昭烈皇帝去后,吸食五石散又作为一种隐秘的反抗,在士族内部慢慢传播开来,进而成为一股风潮。

直到那一轮红日落下山崖,只余满天霞光,谢钧才回过神来,面上恢复了常态,道:“谢某今日等候殿下,是想要帮殿下一个小忙。”

“哦?”穆明珠从天边云霞上收回视线,不得不承认,跟着嗑

药了的人,的确能看到平时看不到的景致——她已经很久不曾好好看过一次日落了。

她淡声道:“我怎么不知道自己有需要帮助之处?”

谢钧并不气恼,含笑道:“因扬州一事,朝中攻讦殿下的声音始终未停……”

穆明珠在扬州擅自动兵一事,终归是触犯了律令。而皇帝也一直未曾给她这件事情定性,如果皇帝出面,说明其中苦衷,说此事不予追究,那么这件事情也就过去了。但是当初从扬州城中送出来的人证,如废太子清客赵洋、鄂州都督陈立等人,交给杨太尉审理,也还没有结果。因为是大案、重案,所以愈发要谨慎。如此一来,穆明珠在扬州动兵一事,便一直未有官方的说法。早在她还没回到建业的时候,朝中对她自然是一片攻讦之声,当时如右相萧负雪一般坚持她必有苦衷的乃是极罕见的。而等到穆明珠回了建业,因梁兵进犯,她总揽后勤粮草一事,对她的攻讦一度弱了下去;这几日梁兵退去,虽然边境还有异动,但她的职位却不再那么重要,于是攻讦她的声音渐渐又起来了。

其实穆明珠自己心里清楚,正常来说,在这件事情上对她的抨击,既然已经弱下去了,若是没有人在背后组织煽动,便不会再冒出来。

现在朝中对她的抨击,又有愈演愈烈之势,大约有两个原因。一来是她此前设置监理,大大得罪了朝中如度支尚书主管孙乾等臣子,他们自然是要跳出来给她点颜色看看的;二来是背后有人组织,要众侍郎等上表参奏她,一轮又一轮,不达目的不罢休。

这等攻讦现下看来虽然对她不起作用,但因为大案未结,皇帝一直不曾声明结论,万一**闹大了,真把皇帝也架起来了,那对穆明珠来说也是一劫。

穆明珠原本对那背后之人的身份略有猜测,没想到谢钧自己主动跳了出来。

谢钧看着穆明珠的神色,无奈一笑,低头抚眉道:“不是我——殿下为何总把在下往坏处想?若是我安排人攻讦殿下,又何必今日约殿下叙话?”

穆明珠心中腹诽,这可难说;口中却道:“不是谢先生,那又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