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奇哉怪哉!不过如此也好,那柳光华性情孤僻,当真取中了,若以成绩来看,必然会是咱们的上官——在他手底下做事,岂不难受?”

也有人为柳耀感叹,“可惜了。这柳光华除了算经一项,旁的都平平。错过这次机会,他是定然谋不得官了,只能还乡做个小吏员。”

这些对柳光华落选的感慨声,很快就被淹没在众人对未来前程兴奋的讨论声之中。

众学子不再留意。

穆明珠从书房中走出来,却见侧间未被取中的学子也正从中鱼贯而出。

落日余晖洒落下来,恰好映出了窗边青年的剪影,柳耀从窗边一闪而过,他静态的侧脸有几分肖似齐云,但细看还是能瞧出不同来;但一旦走动起来,那一闪而过的模样,在穆明珠远远看来,便从原本的一两分像,变成了七八分像。

穆明珠又眨了眨眼睛,看着那柳耀从侧间转出来。

他走在众人最末,与前面最近的人也隔开有七八步之遥,低了头慢慢走着,走在夕阳余晖里。

穆明珠吩咐樱红道:“唤那柳耀过来。”

樱红依言行事。

那柳耀见了樱红,停下脚步,一面听樱红讲话,一面转身向穆明珠所在的方向看来,又跟在樱红身后,慢慢走到穆明珠面前来。

穆明珠站在书房外的竹林边缘,看着那柳耀跟了樱红慢慢走上来,忽然觉得这一幕她好似已经经历过。

她歪头想了一想,明白过来。

当初就是在这处竹林中,重生而来的她要齐云答应不会去扬州办案。

那时候齐云也是在她的注视下,一步一步走上前来。

穆明珠摇了摇头,从这奇异的联想中回过神来,看着已经止步在自己面前的柳耀——因南山书院中都是同窗,他并不曾行礼。

“本殿看了你的试卷。”穆明珠平心静气道:“前面的题目答得既快且好,只最后一道题空着,可是有什么特别的缘故?”

她决定还是给有才华的人一个解释的机会,不能凭借她的猜想就断定了一个人的品性。

柳耀不闪不避,抬眸看着穆明珠,冷声道:“方才考试之时,殿下为何一直盯着学生看?”

穆明珠微微一愣,她只是多看了这人几眼而已。

柳耀径直道:“学生读书出来,只求勤恳做事,并不愿攀龙附凤。”

穆明珠又是一愣,先笑道:“本殿正是要用你们勤恳做事,何来攀龙附凤之谈?”她因的确多看了这人几眼,便找了个过得去的理由,解释道:“本殿看你,乃是因为选你们来考试之前,曾看过你们历次的算经成绩,因见你成绩次次都是头筹,好奇是何等样的才子,因此才多看了几眼——并没有别的意思。”她倒是也能理解柳耀的担忧,因为她喜好风月的名声还在外面,这柳耀又的确貌美。似这等美貌惊人的存在,若是生于富贵之家还好,若是生于寒门,怕是在年少的时候没少因为容貌被人觊觎。这等貌美寒士,要么是就此沉沦、以美貌为利器开辟出一条通往富贵的道路来;要么便是如柳耀这般,变得过度敏感,而又颇有傲气。

此时听穆明珠说是因为对他优异成绩的好奇,而并非因为他的容貌,柳耀微微一愣,明白过来后似是有些羞赧,又似是还有些信不及,抬眸看着穆明珠。

穆明珠有些无奈,揉了揉额角,此前她从姑母手中救下林然来,对方也是怀疑她见色起意、图谋不轨。

其实对她来说,这些人真没这么大的魅力。

“现下你知道了,本殿对你绝对没有别的心思。”穆明珠一本正经道:“可是你这考试成绩在第二十一名,怎么办?本殿总不能出尔反尔。”

柳耀神色一黯,默然一瞬,轻声道:“这就是学生的命吧。”

穆明珠笑道:“你一个南山书院的学生,就这么认命吗?”

柳耀低声道:“离开建业,往地方上谋一个吏员的差事,平凡而又平淡地过去这一生,对学生来说已经是种幸事。”

穆明珠讶然道:“如今学生这么难谋差事了吗?”又道:“还是你担心身怀美貌、惹来灾祸?”

虽然柳耀说他不愿意攀龙附凤,但有时候给龙凤看上了,譬如穆武这样的人,可不管对方是否甘愿。

穆明珠微一沉吟,一来她的确欣赏柳耀在算筹上的能力,二来方才考试之时她的确多看了这人几眼,对方有意落选、也算事出有因,便道:“这样吧——你是第二十一名,明日便也一同来公主府,给取中的那二十人打打下手,若是表现好,再谈之后的事情。”她有意用他,却不愿给他这傲气误事,如此一来,也还算公平。

柳耀讶然,望着穆明珠,半晌回过神来谢恩,可仍是眉心紧皱,分不清是喜悦多些、还是担忧多些。

穆明珠无意再去探究他的心情,当先往竹林外走去,安静地走出一段路去,忽然低声问樱红,道:“本殿方才在书房众,果真盯着那柳耀看了许久吗?”她感觉自己只是多看了两眼,其中一次恰巧给对方捕捉到罢了。

樱红微微一愣,抬眸看一眼穆明珠,红唇微张却没有发出声音,似乎在考虑该怎么措辞。

穆明珠被她这罕见的反应逗笑了,道:“这是什么很难回答的问题吗?”

“那倒没有……”樱红想起方才再书房中,公主殿下盯着那柳郎君看的情形,也找不到更委婉的说法,索性便直说了,“殿下的确看了那柳郎君许久……”她对上穆明珠询问的目光,轻声又道:“其实当时好几名学生都察觉了,譬如那汪年汪郎君,便抬头看了殿下与那柳郎君数次……”

穆明珠愣住,她竟全然没有察觉——在她的感觉里,她真的只是看了那柳耀几眼而已。

樱红见了公主殿下面上神色,忙又轻声道:“那柳郎君的确生得相貌不俗,奴见了都有些挪不开眼睛,也怪不得殿下……”

“不是。”穆明珠抬头望向秋日傍晚的天空,镶着金红色边的云朵遮住了将落的太阳,一群大雁从云层底下飞过,挥动翅膀一路往西而去,她轻声又道:“不是。”

樱红不解其意。

穆明珠缓缓挪低视线,从高远的天空一路看过微黄的树叶,乃至于脚边已经开始结实的秋草,“本殿从小到大,什么美人不曾见过。”

她长大于宫廷之中,幼时偶尔所见,母皇控鹤监众中出来的侍君,个个都是绝顶的美人;她长大后,虽然母皇的控鹤监已经遣散了,但是宝华大长公主处更是美男如云。可以说在穆明珠的视野中,从来就不缺美人。便譬如她身边的侍女,如樱红、碧鸢等人,放在外面也是一等一的美人。

再怎么惊艳的美人,也不至于让她盯视而不自知。

“你不觉得那柳耀,有些像某一个人吗?”穆明珠轻声道。

樱红其实也已经看出来了,但这话她不好开口说。若是翠鸽跟着,大概是直通通说了。

樱红性情沉稳,只是问道:“殿下觉得像谁?”

穆明珠不语,恰好见一枚**相间的落叶从自己面前打着旋落下,便紧走几步,弯腰捡了那落叶在手中,捏了叶柄轻轻转动着,没有回答樱红的问话,转而轻声道:“立秋将至。不知上庸郡的士卒们,秋衣可备下了?”她只是自语,也不需樱红作答,自己快走两步,手指一松,那**的叶子便轻飘飘坠落于草地上。

在穆明珠与樱红身后,高处的平台上,峨冠博带的谢钧沉沉收回目光。

原本与谢钧对弈的长者低头看着棋盘上的局势,淡声笑道:“你这一番筹谋,全给一个小姑娘搅和了。”

这次梁国对大周动兵,朝廷国库空虚,要筹措军饷粮草,必然要借力于世家。

这原本是谢钧大展拳脚的好机会。

谁知道凭空杀出一个穆明珠来,不知怎的非但未因扬州之事受罚,反倒还揽下了总理后勤粮草的差事,她能不能做好且不论,这么一来却是阻住了谢钧往朝中安插人手的计划。

谢钧眯了眯眼睛,并没有出言嘲讽穆明珠,又或者说要等着她失败之后再看。经过扬州一事,他已经愈发清楚这位小公主殿下的能耐,这是个不容小觑的对手。

那长者见谢钧不语,抬眸看他一眼,淡笑道:“怎么?吃了一次闷亏,便消磨了志气?”

谢钧长吸一口气,垂眸看向棋局,终于开口道:“这次在扬州,是晚辈大意了,连累全局,非但未得扬州,反而还失了鄂州、南徐州之权。”

鄂州与南徐州两处的都督,原本都是世家一系的。若是能把扬州也拿下来,那么整个大周的东部便可连成一片。届时在建业以西的长江上游,有世家所控的西府军扼住荆州。东西两端都是世家的势力,朝廷便是瓮中的鳖。

那长者轻声道:“吃一堑,长一智。”他缓缓落下一子,“前事不忘,后事之师。下次别再犯便是了。”

谢钧脸上一烫,不言不语,只看棋局。

他清楚,扬州这一役,是他被自己的傲慢所误。

那穆明珠与她的母亲皇帝穆贞一样,都不是普通的女人,其毒辣之处,比之男人尤甚。

谢钧重重落下一子,“啪”的一声惊起树上鸟雀。

那鸟雀冲天而起,也从云层下飞过,往西边而去,仿佛要飞过这暗潮汹涌的建邺城,沿着那滚滚长江逆流而上,一直飞往朝廷驻军的上庸郡而去。

在大周北境的上庸郡,一支万人的精兵驻扎在竹山之下,已经五日。

他们时刻警惕着来自长安镇的消息,准备抵御梁国人随时可能的进犯。

“齐都督,”竹山外一骑快马从东边而来,送来建业城中最新的消息,“六百里加急送来的信。”

齐云微微一愣,对叔父齐坚道一声“少陪”,从沙盘边走开来,迎向信使的脚步有几分迫切。

若是皇帝送来的诏令军情,会是八百里加急。

用六百里加急的信件,会不会是来自……

齐云接了那信在手,却是出乎意料的厚。他原本已经不抱希望了,谁知打开来,封皮上竟是穆明珠亲笔。

少年捧着信的手指,忽然痉挛般一缩。

第114章

北府军竹山大帐内,副将齐坚望着族侄齐云匆匆走出的背影,手中小旗便插在了沙盘错误的位置上。

一旁的军副陶明愣住,讶然道:“齐副将军,咱们这场阻击要跑到竹山北侧去吗?”北侧悬崖峭壁,连人都不好攀爬,更何况是马匹?那些骑在马背上的鲜卑人恐怕根本不会走竹山之北,他们在这里设伏击真的有用吗?

齐坚微微一愣,把目光从齐云身上收回来,落到身前的沙盘上,把那插错了位置的小旗摘下来,下意识抬头看向上首的大将军黄威,却见后者正皱眉看着他。

这位新任的大将军黄威,也已经是古稀之年,与已故的皇甫高将军乃是同辈人,都是历经三朝的老人。只是黄威十数年前,因旧伤复发,且年岁也大了,受不得驻地湿热,便上奏请退回乡休养,已经多年不曾出面。这次梁国大军南下,瞅准了皇甫高病故的时机,大周北府军中仓促间没有能总领全军之人——虽然皇帝穆贞提前安排了齐坚、陶明这些人入北府军,但近年来无战事,齐坚、陶明等人不曾以军功证明自己,与之相对的,原本北府军中的一应部将,凡四十岁往上之人都经历过真的战争,且身居要职。对于这些拿血肉拼搏出来今时地位的部将来说,除了曾经的老将军,譬如皇甫高和黄威,旁的谁都不能叫他们言听计从。而这些部将各有所长,互相之间不能服气,若是从中选一人来总领全局,反而更是坏事。皇帝穆贞“空降”了齐云这样一位年轻的新人来做众部将的上司,避免了众部将起内讧的局面,也算是变相凝聚了众部将之间的关系,但是却对齐云这个空降的光杆司令要求很高。为了军中权力交接平稳度过,皇帝穆贞便写了亲笔信请病休多年的老将军黄威出马。

老将军黄威一出马,北府军中众部将想起当初跟随在老将军黄威身边杀敌的时光,果然服膺。

但是黄威已老,虽然忍着伤病、还能提刀上马,但在大将军这个位子上也坐不了几年了。

皇帝的用意,众部将看得分明,那是请出了黄威老将军镇场子,却是在给这二年青云直上的黑刀卫都督齐云铺路。

这位年方十六的少年,乃是昔日皇帝第一信臣齐石唯一的孩子,如今一到军中来,便领了北府军中郎将的职位。而从北府军中郎将,再到征北将军,乃至于镇北将军,只是时间早晚的问题。早晚有一日,他会成为战时的大将军——如果一切顺利的话。

显然,事情并不会这样顺利。

北府军中曾参与过真正战争的这批四十多岁的部将,已经成了一个紧密的小团体。从前他们认皇甫高老将军,现下勉强认黄威老将军,但是再往下,他们连彼此都不服气,更何况是凭空而来的少年齐云?不过是因为在上有皇帝压着,在眼前有黄威老将军镇着,因此才没有闹起来。但他们对齐云,是横挑鼻子竖挑眼,一时间难以容忍的。

虽然齐云从前曾在北府军中两年,但那时他在陶明所辖的队伍之中,做着普通士卒会做的事情,并不曾引起众部将的注意。

这一次齐云以北府军中郎将的身份再来,虽然因为皇帝的命令与地位的差别,众部将对他面上还过得去,但那种隐隐的嘲讽与排挤,却是随处可见。

譬如方才在帐中议事,黄威老将军轻易不开口,他一旦开口,便无人不应;而陶明与齐坚,虽然也是从建业空降来的,但是一来他们已经三四十岁,年纪上来了便叫人不好欺辱,二来是因为他们在军中时间已经不短,齐坚已经在北府军中六年,而陶明时间更长,众部将对这二人面上还算客气。等到齐云,却连这客气的待遇也没有了。

只要齐云开口,不管是对的还是错的,众部将便挤眉弄眼、露出那种“你知我知”的眼神,使人不难猜想他们在私下对齐云的嘲弄与蔑视。

此时见齐云出帐接信,这些部将便忍耐不住了,以其中一个叫白驰的为首,先开始了嘲弄。

那白驰同他身边的老朋友刘肆低声嘲笑道:“你方才瞧见咱们那小中郎将的靴子了么?擦得那叫一个锃光瓦亮。”

本不是什么好笑的事情,但因为是他们所共同嘲弄的对象,顿时平添了许多趣味性。

刘肆垂下头来,也低声嘲弄道:“是啊,我在军中这么多年,就没见过比那还干净的靴子,不像个男的,倒像是个小娘们……”

白驰、刘肆这等人,往上并没有什么家世,当初会加入北府军的,要么是流民要么是亡命之徒,总之粗俗不已。他们属于在战争中不断存活下来,并做了将领的,战争过去之后也没有向学之心,虽然在军中身居要职,但要说起人文素养,那是半点都没有的。他们的快乐,还是跟年轻时候一样浅薄粗俗,最能引发他们兴趣的,还是男女裤裆里的那点事儿。

因此刘肆此时把齐云说成是个“小娘们”,以此羞辱嘲弄他,立时引发了一圈部将的共鸣。

挨着白驰、刘肆而立的,在场五六名部将,都嗤嗤笑起来,你一言我一语,贬低嘲弄着齐云,乐不可支。这些都是当初跟随皇甫高、黄威的老部将,在军中年纪大、地位高,粗俗狂妄,但是却有他们的一派势力,组合起来正是北府军的中坚力量,值此用兵之际,更是不好管束。

帐中一时间充满了窸窸窣窣的低声嘲弄笑闹之声。

齐坚与陶明在侧,虽然能从他们并不算低微的声音中听清内容,但也只能皱眉忍着,不好出言。

直到上首的老将军黄威等得不耐烦了,苍声道:“你们在下面嘀咕什么?明日谁愿领兵守竹山?”

那白驰与刘肆等人才暂时停歇下来,然而脸上未退的嘲弄笑容,说明这个嘲弄的点他们还没能尽兴,一会儿出了大帐还会继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