潮汹涌,往堤岸边去与兵卒力夫一同守着、随时做决定。这等时候,齐云要么带着面巾,跟在她身后,只在无人留意处,与她悄悄牵一牵手;要么便是陪在书房之中,待到她处理完案头的政务,再回寝室抱着睡去,踏着晨起第一缕天光离开。

在穆明珠每月至少一次的游猎中,持弓驾马为她开路的骑兵,从最开始的百骑、发展到了千骑,待到她来到雍州的第三年春,已经成长壮大到了五千骑。

穆明珠来到雍州的时候,乃是元初十四年的秋日,仿佛是眨眼间,便到了元初十六年的秋日。

而穆明珠也已经十六岁。

早在去岁,在雍州实践成功过后的农事新法,经由建业城派来的使者,传到了大周各地。今岁的秋日,便是检验成果之时。然而各州的情况却参差不齐,方法都是好的方法,然而因各地气候土壤差别,没有虞岱这样的人亲自去查看试验,出产的粮食并没有达到在雍州的效果。虽然如此,整体而论,大周全境的粮食产量至少还是增长了一成。而有的州效果好,有的州却不进反退——因为并不是每个州,都有如雍州刺史穆明珠这样一心为公的强权人物。朝廷同样的政令发布下去,具体各地的实施程度却迥异,甚至有的地方阳奉阴违也是存在的。

但不管怎么说,雍州实土化大成功,而大周全境整体而言农事渐渐兴盛。

建业城中,立储一事又起了风声。

皇帝穆桢大约认为这是个好的时机,终于下令,要择周氏子孙之中,聪慧年少者,入建业读书,年龄上最小不论,最大不过八岁。

原本在读书求学这件事情上,的确是建业最有优势。

然而加了这一条年龄限制,再联系前后的事情一想,朝中无人不知,未来储君就在这批入建业读书的周氏子孙之中。

消息一出,豫州武王、潼州毅王、东扬州诚王乃至于雍州英王,全都行动起来。

其中除了英王年轻是第三代,膝下两个儿子乃是皇帝的重皇孙,武王、毅王与诚王都还未有孙辈,送出的都是自己八岁以下的儿子。

若是没有储君这个饵料在眼前,这些驻守重镇的藩王定然不肯送出子嗣。

然而执掌天下的位子,实在是太诱人了。

哪怕只有万分之一的可能,都能叫人争破了脑袋。

王爷之中,诚王最年轻,还未满三十岁,膝下只有两个嫡子,大的八岁,小的三岁,因王妃不舍,最后只送了八岁的长子入建业。

然而雍州英王府中,却是王妃作主,不只要送六岁的长子周清去,而且要连刚刚一岁半的次子周济也送去。

英王周泰恼怒道:“你真是疯了!送个一岁半的娃娃去,他会读什么书?陛下是要会说笑、伶俐逗趣的小孩子在跟前,可不要还需人哄着的婴孩!”

柳氏淡定指挥婢女收拾行囊,道:“陛下旨意只说了不许超过八岁,可没说不能太小,就是三个月的婴孩,只要他顶着‘周’这个姓氏,我就能送他去!”

英王周泰道:“他那么小,送到建业去,若是照料不周……”

“我亲自去照料!”

“什么?”英王周泰大惊,他熟悉自己的妻子,忙道:“你不要闹出事情来!”又道:“岳父都**两年了……”

“我能闹出什么事情来?”柳氏冷笑道:“瞧你的窝囊样!你自己没出息,我养了两个好孩子,到时候给你争个太上皇的名位,多威风!”

周泰骇然,忙斥退婢女,怒道:“这等话也是胡说的?这若是在建业,当晚黑刀卫就能要了你的命!”又道:“你不能去!”

旁人府上送出的孩子,最小也不过五岁,独他府中连一岁半的孩子都送去了,吃相难看,要惹天下人非议的!

柳氏冷冷看着他,道:“若要我不去,除非我死。”

周泰一噎。

他不是那等心狠手辣之人。

柳氏又道:“你若是怕难看,就跟我一同去,算是我们拜会陛下了。”

英王与英王妃带了两个嫡子前往建业,次日消息便传到了襄阳行宫中。

传信的林然退下后,穆明珠与坐在窗下的虞岱对视一眼。

两人原本在讨论今年雍州秋收的事项,此时却续不起前话来。

虞岱苍声道:“殿下在雍州,已满两年。各州刺史,通常是三年一轮。因为时日再久,其势力便扎下根去了。”

穆明珠没有回答,只是垂眸,看向方才两人讨论时所用的舆图,上面绘制着雍州各地的山水情况。

不知不觉中,她对雍州的一山一水都已了若指掌。

越来越熟悉,也就越来越逼近离别的时刻。

一个月后,抵达建业多日的英王夫妇终于得到了皇帝的接见。

皇帝穆桢对他们的接见不过是例行公事,倒是真心实意夸赞了跟随在侧的周清与周济两句。

她在自己年轻的时候,其实并不喜欢孩子,但如今年岁上来了,身与心都日渐沉重,看着那些稚嫩的小脸、天真的眼神,总是叫人感到舒心轻快的。

宫女牵了周清与周济下去,留大人说话。

皇帝穆桢温和慈爱地问了几句他们府中的情形,又随口问起雍州的情况。

英王周鼎第一次陛见,已经汗湿里衣,勉强镇定笑道:“州内一切安好,托赖陛下洪福,既无盗贼,也无饥馑。”

“那就好。”皇帝穆桢原本也没打算从这温吞水似的年轻王爷口中问出什么有用的信息,闻言略一点头,便打算让这个话题过去。

不妨英王妃柳氏坐在英王周鼎之侧,忽然笑着开口,爽朗道:“妾身久在府中,只听人家说四公主好,可怎么个好法,原也不清楚。倒是这一回上建业,路上听百姓的孩童们唱歌谣,唱的什么——啊,‘我有一颗明珠,献予四公主,保我富足,免我孤苦’,还有什么一串词,唱的可好听了。要妾身说,还是陛下会用人,派了公主殿下来雍州,如今雍州百姓都把公主殿下当成佛祖拜呢!”

皇帝穆桢初继位之时,便是借了佛家的典籍,给她自己在民间营造了神佛一般的形象。

英王妃柳氏这话,显然不是无的放矢。

英王周鼎低着头不敢动作,可是脸已经胀红了,但因为知道就在皇帝眼皮子底下,连回头瞪视妻子,要她闭嘴的勇气都没有,只能期盼陛下没有听出话外之音。

皇帝穆桢当然听出了柳氏这番话的意图,同时她也清楚柳氏的父亲乃是穆明珠下令斩杀的。

英王妃柳氏一席话落地,屏息等着皇帝的反应。

皇帝穆桢却只是轻轻一点头,道:“公主在雍州所行,确是造福百姓。”便微露疲态,揉着额角。

李思清适时出现,请英王夫妻退下。

小夫妻一出宫门,便立时大吵起来,最终柳氏坐马车,英王独自骑马离开。

英王夫妇陛见之后半个月,远在雍州的穆明珠接到了来自建业城的旨意。

那是皇帝亲笔所写的旨意,赞她在雍州劳苦功高,又转写母女之情,因思女情切,要她归往建业相见。

穆明珠捧着那一纸诏令,心中百感交集。

两年来,她在雍州这片土地上投注了太多心血。

归去建业,不知又有怎样的风起浪涌。

第177章

秋日傍晚的天空,虽有晚霞万里,天光却暗沉,又像是酝酿着风雨,又像是寻常暮色。

正如皇帝盼归的旨意,其中意味暧昧,往好处想可以是最好的意思,往坏处想也可以是最坏的意思。

穆明珠满腹心事,收回隔窗远望的目光,站起身来走到书房外间案几旁,翻动着柳耀整理出来的总账簿。

“如今陛下召皇孙入建业,有立皇孙为储君之意。”一道沧桑的声音从对面窗下响起,正是原本在躺椅上看书的虞岱。此时他摊开的书卷搁在断腿之上,透窗洒落的昏暗光线下,盯着穆明珠的一双眼睛却亮得惊人,无端叫人想起半夜坟地里的鬼火。

穆明珠垂着眼睛,仍是低头看那总账簿。

这二年来,虞岱私下对她常有这等言语,似乎认准了她有夺位之意。最初穆明珠还会佯怒斥责几句,后来便由他去了,只是从未在口头上明确承认过这等心思。

虽然是心照不宣的事情,却也不能落人口实。

“储君之争,于殿下当从速、从快。”虞岱腰身慢慢挺直,离开了椅背,一双鬼火森森的眼睛仍是盯着沉默不语的公主殿下。

穆明珠手指轻轻一松,任由那一页纸张落回册中去,抬眸看向虞岱。

虞岱了解她的沉默,知她绝不会主动追问,乃从齿缝间蹦出四个字来,“女大当嫁。”

皇帝召集入建业的这批周氏子孙,最大的也不过八岁,显然是要把立储一事再拖延个三五年,真要放权、最快也得十年以后。

而穆明珠已经十六岁,在这个时代,虽然贵女比普通百姓中的女子出嫁要晚,但十六也已经是适婚的年纪,待到成亲最迟也不过二十岁左右。她要以女子之身,继承大统,本就挑战世俗纲常,千难万难。而一旦出嫁,便成了“别家妇”,生下的孩子,是“夫家子”。在这个时代,如果说她以未婚女身份争夺储君之位,还不过是困难重重,但总有万分之一的希望。但她若是以出嫁女的身份,要争夺“娘家”的皇位,朝中众臣也好、天下名流也罢,几乎没有人会当成一回事儿,只会当成一桩笑话。

她最好的机会,便是在出嫁之前,就坐稳那个位子,自上而下,强

权压制,要整套世俗的规矩都在她身上成为例外。

只有那个位子,能大过世俗纲常,而且真正实践时还要看上面那人的手腕。

玩砸了,丢了位子亡了国的,历史上亦是屡见不鲜。

穆明珠把目光从虞岱身上收回来,落在眼前的账簿上,却全然没看进去。

虞岱到底是跟随辅佐了母皇许多年的人,哪怕在与建业相隔万里的雍州,亦能猜度到母皇的用意。

现在的母皇的确想不到一年后的惊变,也想不到她突然的重病会几乎要了性命。

现在的母皇虽然也会感到疲倦,偶尔会有些小病痛,但整体是康健的,刚过五十岁的年纪,身边拥有大周最好的医者、最好的药材,怎么想至少都还有十数年、乃至于二三十年能在皇位上。

穆明珠现在想来,前世母皇骤然重病、却下令幽禁了她和周眈等人,其实既是戒备防范也是保护。因为母皇并不觉得那是一场会要命的重病,母皇觉得自己还能好起来,而有废太子周瞻前车之鉴,母皇担心子女中有人按捺不住、造成不可挽回的后果。只是母皇没有想到,祸乱没有从子女身上来,而是从谢钧、周睿等人身上来的。

穆明珠清楚前世后来的事情,所以更能确认虞岱的推测是准确的。

至少母皇现下的计划中,储君要继位都还要在十几年之后。而对于穆明珠来说,她必须尽快登上那个位子、最低也要成为储君改变规则,这不只是因为外敌的逼迫。

“殿下早做决断。”虞岱又道。

穆明珠合拢了账簿,慢慢道:“‘女大当嫁’……”她嗤笑了一声,道:“本殿便是不嫁,又有谁能勉强得了?”

她说到这里,想起与齐云那还未解除的婚约,心中又升起另一股担忧。

母皇把齐云派回了北府军中,且这一年来丝毫没有提起解除婚约之事。

母皇这等安排,如果往好处想,简直是最好的含义。可如果往坏处想……

穆明珠眸中闪过一抹阴翳,按在账簿上的手指收紧,缓缓攥成了一只拳头。

入夜时分,傍晚时暧昧不明的天气终于做出了选择,秋雨淅淅沥沥落下来,风乍起,平添一层寒意。

襄阳行宫的湖心亭中,一袭墨绿单衣的青年坐在穆明珠对面,凤眸沉凝。

穆明珠将破开的竹节,一份留给自己,一份推给邓玦。

每一份乃是七块不同长度的竹板,上面有特殊的符号,每一块都代表了不同的含义,两人各持一份,恰好能一一对上。

这是她与邓玦约定的“阴符”。

待她入建业之后,若事情有变,便以阴符互通信息,要他根据送达竹板的不同,执行七种命令中的一种或数种。

在阴符之外,亦有其它秘密传信之法,多一种方法,则多一重保障。

“梁国小皇子在乌桓起兵,至多只能拖一二年时间。”邓玦眯起眼睛,中肯道:“若是他能忍住不出,还能多拖几年。只是赵太后已死,小皇子报仇心切,未必能忍下去。”

虽然梁国小皇子拓跋长日在邓玦与穆明珠的人护送下,成功抵达乌桓向舅父部族借到了一万精兵,但这比起梁国皇帝拓跋弘毅所拥有的三十大军来说,简直是螳臂当车。如果小皇子能忍住,缩在乌桓,不直入梁国腹地,只在周边侵扰,使得梁国皇帝有所忌惮、不能集结南下,还能拖个几年。然而一旦小皇子恋战,又或是长驱直入,立时便会被拓跋弘毅的军队生吞活吃了。而梁国皇帝便能迅速调转,集结力量,再图南下、染指大周。

梁国皇帝拓跋弘毅显然不想跟弟弟拓跋长日缠斗下去了,日前幽囚宫中的赵太后死讯传出来,正是要激拓跋长日决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