驸马如手足,情郎如衣服 第37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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穆明珠笑道:“孟郎君已然晓得本殿身份,本殿却还不知你的。”
孟非白浅淡一笑,道:“在下不过一介布衣商贾,做些瓷器布帛生意罢了。”
穆明珠又笑道:“是何等样的瓷器布帛生意?昨日郎君为那鲜卑奴,险些一掷四万金,岂是寻常商贾?”
孟非白抬眸往她身上一看,温和解释道:“譬如殿下身上裙裾所用的孔雀罗,多半便是在下家中从泰山郡贩来,一寸一金。一趟走货,从江夏郡运翠碧瓷至于泰山郡,价值十倍;再运孔雀
罗回来,又是盈利十倍。如此往来一趟,设若自江夏郡出发时购货以黄金百两,待到归来时便可得黄金万两。”
物离乡贵,奢侈用品往返有百倍之利,也在情理之中。
穆明珠听得数字,只轻轻挑眉,却是抓住了他话中的关键之处,道:“泰山郡?自先帝时,兖州、青州便尽为鲜卑所得,郎君能与鲜卑人做得生意,也非寻常商贾了。”
孟非白淡声道:“做生意只论金银。在下虽是大周子民,金银却是列国通行的。”
穆明珠目光落在他面上,声音轻柔,却仿佛藏了一点寒芒,“郎君不惜黄金数万两,要买那鲜卑奴,想来是家中常设大宴,要以之娱客?”
第46章
孟非白垂眸,轻声道:“这倒不是。在下如今居丧,衷心哀之,如何还能邀客设宴?”
穆明珠微微一愣,道:“节哀。不知是府上何人故去?”
“亡者乃家母。”孟非白神色平静,道:“在下此来大明寺,便是为还愿来的。”
穆明珠道:“孟郎君此前曾为令堂祈过安康?”
孟非白广袖轻舒,拎起沸腾的红泥小茶壶,为穆明珠斟了一盏,闻言微微一笑,道:“生老病死,乃天道轮回,在下岂会奢求如此?三年前家母已然病重,在下来大明寺,所求的并非家母长寿,而是求天道悲悯,令她少些苦痛而去罢了。”
他的口吻轻淡,话里的意思却过份通透,以至于叫人感到震撼。
穆明珠不由得认真看了他一眼,默了一默,轻转手中茶盏,低声道:“如此说来,这鲜卑奴……”
“在下欲买他,乃是为了放生。”
“放生?”穆明珠审视着他。
孟非白仍是平静垂着双眸,手指不疾不徐拨动着那一串碧玉佛珠。
穆明珠淡笑道:“郎君豪掷万金,只为买那鲜卑奴来放生,当真如佛陀在世了。”她忽然身体前倾,几乎是俯趴于茶案上,淡金色的衣袖铺过半张漆案,经风一吹,几乎拂到孟非白手持的佛串上,“郎君如佛陀,何不也渡一番本殿这位有缘人?”
孟非白拨转佛珠的手指轻轻一颤、僵在半空中,他抬眸望了一眼对面趴过来的公主殿下,神色倒是还平静温和,轻声道:“多谢殿下美意,只是在下居丧之身……”底下的话似是有些难以启齿,语气愈发温和,“足感殿下盛情,实乃在下无福……”
穆明珠眨眨眼睛。
孟非白垂眸,避开了她的视线。
穆明珠又眨眨眼睛,忽然明白过来——他误会了!
她倒是忘了自己如今“名声在外”。
穆明珠忍俊不禁,声音清脆道:“郎君想到哪里去了?本殿是真有难处,要请郎君相助。”便直言道:“本殿知扬州都督乃是郎君族叔,想请你同孟都督
美言几句,要他在扬州城内护本殿周全罢了。”
“哦。”孟非白一愣。
他方才以为穆明珠要论风月之事时,从容镇定,回绝时语气温和,尚且有余力顾及穆明珠的脸面。此时得知是他自己会错了意,孟非白却是难以维持平静的神色了,面上透出一点想要掩饰的难为情来。
他垂着眼睛,一时不好再看穆明珠,口中讷讷道:“原来如此。”持佛珠的手悬于茶盏上空,失了进退。
穆明珠宽慰他道:“原也怪不得郎君。本殿名声在外,郎君貌美年少,在外行走,多谨慎些也是常理。”
她说来诙谐,解了对方难堪。
孟非白无奈一笑,道:“殿下真乃……”他大约一时寻不到恰当的形容词,最后只吐出“妙人”二字来。
“郎君怎么说?”穆明珠盯着他。
此时山风轻轻,掀动穆明珠的袖口,使之如振翅欲飞的金蝴蝶,要往那尚且滚烫的红泥小茶壶上扑去。
孟非白仍是垂着眸子,不动声色把那茶壶挪远了些,口中道:“此事殿下何必求于在下?孟都督虽是在下族叔,却是朝廷的都督。殿下在扬州城中,拱卫殿下安危便是孟都督的职责,又何须在下说什么?”
穆明珠笑道:“凤阁侍郎陈伦当初大约也是这般想的。”
然而现下陈伦已死,连凶手都未能查明。
孟非白默了一默,语带深意道:“殿下不往暗处行,自然不惧魑魅魍魉之徒。”
如果当初陈伦只是来扬州城查水灾溃堤之事,查刺史李庆失职之罪,那么多半可以安然无恙走出扬州城。毕竟一处堤坝,就算修筑之时有贪腐,也不过万金。而自世宗时刑罚宽松之后,对于官员的惩处就越来越轻;世家的声量越大,便越讲究“刑不上大夫”。此时若有官员受贿渎职,轻一些便是让这些官员面壁罚站,重一些便是叫他们回家喝粥。只要不曾出动黑刀卫,现在的官员想入狱都不太容易。因陈伦之死,原扬州刺史李庆倒是入了狱,但至今还未受任何审讯,只是在狱中喝粥而已——说不得他喝的粥,比城外灾民所吃还要好上许
多。
孟非白一代巨贾,商队往来之处,若想畅通无阻,自然都拿银钱打点好了关系,也有他的渠道与消息网。他既然在扬州城大明寺中已有一月有余,对于陈伦之事定然也有所耳闻。他现下对穆明珠的提醒,不过是印证了穆明珠早已有的猜想。
陈伦之死,并不是死于明面上所查之案,而是在扬州城内查案之时,撞破了什么不得了的事情,这才惹祸上身、落得沉船江中的下场。
孟非白此时其实是在规劝穆明珠,要她不要重蹈陈伦的覆辙。
穆明珠一扬眉,望着孟非白,低声道:“若本殿偏要往暗处行呢?”
孟非白抬眸细细看她一眼,声音仍如清泉水一般,温和低柔,“据在下所知,殿下此来乃是为了修缮大明寺。查案的事情……”他瞥了一眼于小院门外守着的黑帽都督,自方才一见,这位齐都督的视线便不曾离开过公主殿下,“另有旁人来做。暗处的人,有暗处的生存法则。殿下生来光明,若执意往暗处去,那在下只好……”他抿了抿唇,“只好于佛前为殿下祈愿一番。”
穆明珠笑道:“祈求佛祖让本殿少些苦痛而去么?”
孟非白被她逗得勾了勾唇角,口中低声道:“不敢。”
穆明珠同他说笑几番,渐渐摸清了此人脾气,至此正色道:“只要郎君同孟都督说上几句,本殿至少便能活着离开扬州城。暗处的生存法则,不正是强者为王么?”
前世经历过宫变那一夜,穆明珠早已深知,乱局之中,什么仁义礼智信,什么君臣父子,都是虚的,唯有兵权,唯有握在手中的兵权才有力量。皇宫之中,千人精兵,便可取帝王头颅。兵临城下,勾通内外,万人骑兵可破重镇。在这扬州城中,手握上万府兵的孟羽孟都督,便是绝对的力量。真到了危急关头,法律上写的什么调兵必须有皇帝手符,全不用管。兵在谁手,权力便在谁手。
孟非白也止了笑意,正色回望向穆明珠,手指摩挲着微凉的佛珠,一时没有回答。
穆明珠盯着他,轻声道:“只要郎君助我一臂
之力,事成之后本殿便将那鲜卑奴赠予郎君。”她眨眨眼睛,笑道:“以全郎君放生之善念,如何?”
孟非白睫毛一颤,望着穆明珠的双眸微睁。
此时天光清湛,穆明珠看清了他的眸子,是淡淡的茶色,颇有几分温柔之意。
孟非白又开始拨动佛珠,只是这次速度快了许多,似是心中不能平静。
花香阵阵,山风回旋。
穆明珠轻抿茶水,怡然以待。
良久,孟非白再开口,他探问道:“殿下如何得知?”
穆明珠微微一笑,道:“兵法云,知己知彼,百战不殆。本殿来见你,岂能不做些准备?”
齐云早已把关于孟非白留置扬州城的详细资料摆到了她案头。
孟非白留在大明寺,当然可以是为了亡母还愿。与此同时,他的行动轨迹与家中发生的事情,也值得思量。在扬州城这处底下拍卖场之前,孟非白不曾去过任何拍卖场。而他来到扬州城后,每日必去拍卖场,不曾错过一次。可是他从前拍下来的东西,不过是些珍稀禽鸟,也都如他所言,放生了。昨日那鲜卑奴他却叫出了四万两黄金的高价,而且若不是看清了穆明珠,他是势在必得的。至于他让给穆明珠,究竟是真的让步了,还是避免争夺之下太过引人注目,又另当别论。
与此同时,孟家通往南青州的商队,已经连续三批没能回来。南青州在原青州之南,也为鲜卑所据有。孟家做天下的生意,自然打通了天下的关系,现下于南青州却遇上了麻烦。
偏这么巧,孟非白便来扬州城中要买一位明显有身份的鲜卑奴。
详实的资料摆在了案上,穆明珠很容易得出猜想。
只是证实这一猜想的,却还是孟非白昨夜的举动。
孟非白叹气道:“这一仗,在下输给殿下。”
这便是答应了穆明珠所提的交易。
他将以族叔孟羽在扬州城中的兵力,换穆明珠手中的鲜卑奴。
穆明珠含笑起身。
孟非白也起身相送,低声恳切道:“只求殿下让在下输得明白。”
穆明珠笑道:“下次郎君再命家丁去探消息时,可切莫探到
有黑刀卫的园子里。”
孟非白微微一愣。
原来孟非白未能拍得鲜卑奴,拍卖场上虽然离开了,却私下命人去探穆明珠虚实,正给巡查的齐云撞个正着。扬州城中危机四伏,齐云当下不曾声张,派人跟随在那人之后,摸到了大明寺牡丹园中的孟非白。随后齐云上报给穆明珠知晓,便让穆明珠印证了自己的猜想。
这鲜卑奴对于孟非白来说,是个重要的筹码。
孟非白轻叹道:“原来如此。”他看向院门外的黑帽都督,轻拢佛珠,却又有了新的疑问,低声笑道:“不知殿下又是如何‘打赢’了齐都督?”直奏皇帝的黑刀卫,因何又听命于公主殿下了呢?
穆明珠淡笑道:“那就是另一段故事了。”她行至院门处,脚步一顿,抬眸再看了孟非白一眼,沉声道:“昔日郎君的祖父,曾立从龙之功,本殿极是钦佩的。不知郎君祖父的好眼光,如今能否在郎君身上复现呢?”
这意思就太深、太大了。
孟非白眉棱一动,抬眸看时,却见金色裙装的公主殿下已在那黑帽都督跟随下,远远去了。
仿佛那惊心动魄的一语,只是她随口闲谈罢了。
第47章
穆明珠步出牡丹小院,远眺山下郁郁林木,往下山的路而去。
齐云紧跟在她身后,待离开小院内孟非白的视线后,低声道:“殿下,方才寺中有小沙弥往崔别驾府上去了。”
穆明珠脚步不停,道:“是本殿一到寺中,便去了;还是本殿问过陈伦之事后,这才有人去报信?”
齐云道:“是殿下问过陈伦之事后,往牡丹园来时,主持净空交待身边人,随后才有小沙弥出山报信。”
穆明珠点一点头,道:“好。本殿正要他们动起来。”
隐匿在暗处的蛇是难以对付的,但是只要让它出了洞,便好瞅准了它的七寸下手了。
齐云自然也明白这个道理,不必穆明珠多说什么便懂了。他跟在穆明珠身后,一双黑眸从帽檐下望向侧前方的公主殿下,低声道:“殿下不怕那孟非白反水?”
他听力过人,立于牡丹小院门口,便将穆明珠与孟非白之间的对话听得清楚。
穆明珠前面同孟非白所说,不过是为了他族叔孟羽手中的兵权,倒也罢了。但是临别时那一句试探,实在是太大胆了些——总不该初见面,便如此信任一位陌生的郎君。
穆明珠淡笑道:“齐都督别怕。”她近来不太如从前那般对齐云直呼其名了,更多以“齐都督”来称呼。从前她径直唤他“齐云”,因多数时候是气恼的,更不愿尊重他。近来她改称“齐都督”,显得体面而又尊重,却总是多了一分距离感。
一位是公主殿下,一位是都督,仿佛官职地位上的称呼,便是两人全部的关系。
比起来,从前直接喊他的名字,虽然总是气恼之语,但总有一分烟火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