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回 认祖孙玉圃联宗 爱交游雪斋留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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话说卜老爹睡在床上亲自看见地府勾牌知道要去世了即把两个儿子、媳妇叫到跟前都吩咐了几句遗言又把方才看见勾批的话说了道:“快替我穿了送老的衣服我立刻就要去了。”两个儿子哭哭啼啼忙取衣服来穿上。穿着衣服他口里自言自语道:“且喜我和我亲家是一票他是头一个我是未一个他已是去得远了我要赶上他去。”说着把身子一挣一头倒在枕头上两个儿子都扯不住忙看时已没了气了。后事都是现成的少不得修斋理七报丧开吊都是牛浦陪客。
这牛浦也就有几个念书的人和他相与乘着人乱也夹七夹八的来往。初时卜家也还觉得新色后来见来的回数多了一个生意人家只见这些“之乎者也”的人来讲呆话觉得可厌非止一日。
那日牛浦走到庵里庵门锁着开了门只见一张帖子掉在地下上面许多字是从门缝里送进来的。拾起一看上面写道:
小弟董瑛在京师会试于冯琢庵年兄处得读大作渴欲一晤以得识荆。奉访尊寓不值不胜怅怅!明早幸驾少留片刻以便趋教。至祷!至祷!
看毕知道是访那个牛布衣的。但见帖子上有“渴欲识荆”的话是不曾会过“何不就认作牛布衣和他相会?”又想道:“他说在京会试定然是一位老爷且叫他竟到卜家来会我吓他一吓卜家弟兄两个有何不可?”主意已定即在庵里取纸笔写了一个帖子说道:
牛布衣近日馆于舍亲卜宅尊客过问可至浮桥南大街卜家米店便是。
写毕带了出来锁好了门贴在门上。回家向卜诚、卜信说道:“明日有一位董老爷来拜他就是要做官的人我们不好轻慢。如今要借重大爷明日早晨把客座里收拾干净了还要惜重二爷捧出两杯茶来。这都是大家脸上有光辉的事须帮衬一帮衬。”卜家弟兄两个听见有官来拜也觉得喜出望外一齐应诺了。
第二日清早卜诚起来扫了客堂里的地把囤米的折子搬在窗外廊檐下;取六张椅子对面放着叫浑家生起炭炉子煨出一壶茶来;寻了一个捧盘、两个茶杯、两张茶匙又剥了四个圆眼一杯里放两个伺候停当。直到早饭时候一个青衣人手持红帖一路问了来道:“这里可有一位牟相公?董老爷来拜。”卜诚道:“在这里。”接了帖飞跑进来说。迎了出去见轿子已落在门。董孝廉下轿进来头戴纱帽身穿浅蓝色缎圆领脚下粉底皂靴三络须白净面皮约有三十多岁光景。进来行了礼分宾主坐下。董孝廉先开口道:“久仰大名又读佳作想慕之极!只疑先生老师宿学原来还这般青年多更加可敬!”牛浦道:“晚生山鄙之人胡乱笔墨蒙老先生同冯琢翁过奖抑愧实多。”董孝廉道:“不敢。”卜信捧出两杯茶从上面走下来送与董孝廉。董孝廉接了茶牛浦也接了。卜信直挺挺站在堂屋中间。牛浦打了躬向董孝廉道:“小价村野之人不知礼体老先生休要见笑。”董孝廉笑道:“先生世外高人何必如此计论。”卜信听见这话头膊子都飞红了接了茶盘骨都着嘴进去。牛浦又问道:“老先生此番驾往何处?”董孝廉道:弟已授职县令今来应天候缺行李尚在舟中。因渴欲一晤故此两次奉访。今既已接教过今晚即要开船赴苏州去矣。”牛浦道:“晚生得蒙青目一日地主之谊也不曾尽得如何便要去?”董孝廉道:“先生我们文章气谊何必拘这些俗情!弟此去若早得一地方便可奉迎先生到署早晚请教。”说罢起身要去。牛浦攀留不住说道:“晚生即刻就来船上奉送。”董孝廉道:“这倒也不敢劳了只怕弟一出去船就要开不得奉候。”当下打躬作别午浦送到门外上轿去了。
牛浦送了回来卜信气得脸通红迎着他一顿数说道:“牛姑爷我至不济也是你的舅丈人长亲!你叫我捧茶去这是没奈何也罢了。怎么当着董老爷臊我?这是那里来的话!”午浦道:“但凡官府来拜规矩是该换三遍茶你只送了一遍就不见了。我不说你也罢了你还来问我这些话这也可笑!”卜诚道:“姑爷不是这样说虽则我家老二捧茶不该从上头往下走你也不该就在董老爷眼前洒出来。不惹的董老爷笑?”牛浦道:”董老爷看见了你这两个灰扑扑的人也就够笑的了何必要等你捧茶走错了才笑?”卜信道:“我们生意人家也不要这老爷们来走动没有借了多光反惹他笑了去!”牛浦道:”不是我说一个大胆的话若不是我在你家你家就一二百年也不得有个老爷走进这屋里来。”卜诚道:“没的扯淡!就算你相与老爷你到底不是个老爷!”牛浦道:“凭你向那个说去!还是坐着同老爷打躬作揖的好还是捧茶给老爷吃走错路惹老爷笑的好?”卜信道:“不要恶心!我家也不希罕这样老爷!”牛浦道:“不希罕么?明日向董老爷说:拿帖子送到羌湖县先打一顿板子!”两个人一齐叫道:“反了!反了!外甥女婿要送舅丈人去打板子?是我家养活你这年把的不是了!就和你到县里去讲讲看是打那个的板子?”牛浦道:“那个怕你!就和你去!”
当下两人把牛浦扯着扯到县门口知县才二梆不曾坐堂。三人站在影壁前恰好遇着郭铁笔走来问其所以卜诚道:“郭先生自古‘一斗米养个恩人一石米养个仇人’这是我们养他的不是了!”郭铁笔也着实说牛浦的不是道:“尊串长幼自然之理。这话却行不得!但至亲间见官也不雅相”当下扯到茶馆里叫牛浦斟了杯茶坐下。卜诚道:“牛姑爷倒也不是这样说如今我家老爹去世家里人口多我弟兄两个招揽不来难得当着郭先生在此我们把这话说一说。外甥女少不的是我们养着牛姑爷也该自己做出一个主意来只管不尴不尬住着也不是事。”牛浦道:“你为这话么?这话倒容易我从今日就搬了行李出来自己过日不缠扰你们就是了。”当下吃完茶。劝开这一场闹三人又谢郭铁笔。郭铁笔别过去了。
卜诚、卜信回家。牛浦赌气来家拿了一床被搬在庵里来住。没的吃用把老和尚的铙、钹、叮当都当了闲着无事去望望郭铁笔铁笔不在店里柜上有人家寄的一部新《缙绅》卖。牛浦揭开一看看见淮安府安东县新补的知县董瑛字彦芳浙江仁和人。说道:“是了!我们不寻他去?”忙走到庵里卷了被褥又把和尚的一座香炉、一架磐拿去当了二两多银子也不到卜家告说竟搭了江船恰好遇顺风一日一夜就到了南京燕子矾要搭扬州船来到一个饭店里店主人说道:“今日头船已经开了没有船只好住一夜明日午后上船。”
牛浦放下行李走出店门见江沿上系着一只大船问店主人道:“这只船可开的?”店主人笑道:“这只船你怎上的起?要等个大老官来包了才走哩!”说罢走了进来。走堂的拿了一双筷子两个小菜碟又是一碟腊猪头肉一碟子芦蒿炒豆腐干一碗汤一大碗饭一齐搬上来。牛浦问:“这菜和饭是怎算?”走堂的道:“饭是二厘一碗荤菜一分素的一半。”牛浦把这菜和饭都吃了又走出店门只见江沿上歇着一乘矫三担行李四个长随。那轿里走出一个人来头戴方巾身穿沉香色夹绸直裰粉底皂靴手拿白纸扇花白胡须约有五十多岁光景一双刺猥眼两个鹳骨腮。那人走出桥来吩咐船家道:”我是要到扬州盐院太老爷那里去说话的你们小心伺候我到扬州另外赏你。若有一些怠慢就拿帖子送在江都县重处!”船家唯唯连声搭扶手请上了船。船家都帮著搬行李。
正搬得热闹店主人向牛浦道:“你快些搭去!”牛浦掮着行李走到船尾上船家一把把他拉了上船摇手叫他不要则声把他安在烟篷底下坐。牛浦见他们众人把行李搬上了船长随在舱里拿出“两淮公务”的灯笼夹挂在舱口。叫船家把炉挑拿出来在船头上生起火来煨了一壶茶送进舱去。天色已黑点起灯笼来四个长随都到后船来办盘子炉子上顿酒料理停当都摔到中舱里点起一只红蜡烛来。牛浦偷眼在板缝里张那人时对了蜡烛桌上摆著四盘菜左手拿着酒杯右手接着一本书在那里点头细看。看了一回拿进饭去吃了。少顷吹灯睡了。牛浦也悄悄睡下。是夜东北风紧三更时分潇潇飒飒的下起细雨那烟篷芦席上漏下水来牛浦翻身打滚的睡不着。到五更天只听得舱里叫道:”船家为甚么不开船?”船家道:“这大呆的顶头风前头就是黄天荡昨晚一号几十只船都湾在这里那一个敢开?”
少停天色大亮。船家烧起脸水送进舱去长随们都到后舱来洗脸。候着他们洗完也递过一盆水与牛浦洗了。只见两个长随打伞上岸去了一个长随取了一只金华火腿在船边上向着港里洗。洗了一会那两个长随买了一尾时鱼、一只烧鸭、一方肉和些鲜笋、芹菜一齐拿上船来。船家量米煮饭几个长随过来收拾这几样肴撰整洽停当装做四大盘又烫了一壶酒捧进舱去与那人吃早饭。吃过剩下的四个长随拿到船后板上齐坐着吃了一会。吃毕打抹船板干净才是船家在烟篷底下取出一碟萝卜干和一碗饭与牛浦吃牛浦也吃了。
那雨虽略止了些风却不曾住。到响午时分那人把舱后开了一扇板一眼看见牛浦问道:“这是甚么人?”船家陪着笑脸说道:“这是小的们带的一分酒资。”那人道:“你这位少年何不进舱来坐坐?”牛浦得不得这一声连忙从后面钻进舱来便向那人作揖、下跪。那人举手道:“船舱里窄不必行这个礼你且坐下。”牛浦道:“不敢拜问老先主尊姓?”那人道:“我么姓牛名瑶草字叫做玉圃我本是徽川人。你姓甚么?”牛浦道:“晚生也姓牛祖籍本来由是新安。”牛玉圃不等他说完便接着道:“你既读姓牛五百年前是一家。我和你祖孙相称罢。我们徽川人称叔祖是叔公你从今只叫我做叔公罢了。”
牛浦听了这话也觉愕然因见他如此体面不敢违拗因问道:“叔公此番到扬有甚么公事?”牛玉圃道:“我不瞒你说我八桥的官也不知相与过多少那个不要我到他衙门里去?我是懒出门。而今在这东家万雪斋家也不是甚么要紧的人他图我们与的官府多有些声势每年请我在这里送我几百两银留我代笔。代笔也只是个名色我也不奈烦住在他家那个俗地方我自在子午宫住。你如今既认了我我自有用的着你处。”当下向船家说:“把他的行李拿进舱来船钱也在我这里算。”船家道:“老爷又认着了一个本家要多赏小的们几个酒钱哩。”
这日晚饭就在舱里陪着牛玉圃吃。到夜风住天已暗了。五更鼓已到仪征。进了黄泥滩牛玉圃起来洗了脸携着牛浦上岸走走。走上岸向牛浦道:“他们在船上收拾饭费事这里有个大观楼素菜甚好我和你去吃素饭罢。”回头吩咐船上道:“你们自料理吃早饭我们往大观楼吃饭就来不要人跟随了。”说着到了大观楼上得楼梯只见楼上先坐着一个戴方巾的人那人见牛玉圃吓了一跳说道:“原来是老弟!”牛玉圃道:“原来是老哥!”两个平磕了头。那人问:“此位是谁?”牛玉圃道:“这是舍侄孙。”向牛浦道:“你快过来叩见。这是我二十年拜盟的老弟兄常在大衙门里共事的王义安老先生快来叩见。”牛浦行过了礼分宾主坐下牛浦坐在横头。走堂的搬上饭来一碗炒面筋一碗脍腐皮三人吃着。牛玉圃道:“我和你还是那年在齐大老爷衙门里相别直到而今。”王义安道:“那个齐大老爷?”牛玉圃道:“便是做九门提督的了。”王义安道:“齐大老爷待我两个人是没的说的了!”
正说得稠密忽见楼梯上又走」二两个戴方巾的秀才来:前面一个穿一件茧绸直裰胸前油了一块后面一个穿一件元色直裰两个袖子破的晃晃荡荡的走了上来。两个秀才一眼看见王义安那穿茧绸的道:“这不是我们这里丰家巷婊子家掌柜的乌龟王义安?”那穿元色的道:“怎么不是他?他怎么敢戴了方巾在这里胡闹!”不由分说走上去一把扯掉了他的方巾劈脸就是一个大嘴巴打的乌龟跪在地下磕头如捣蒜两个秀才越威风。牛玉圃走上去扯劝被两个秀才啐了一口说道:“你一个衣冠中人同这乌龟坐着一桌子吃饭!你不知道罢了既知道还要来替他劝闹连你也该死了!还不快走在这里讨没脸!”牛王圃见这事不好。悄悄拉了牛浦走下楼来会了账急急走回去了。这里两个秀才把乌龟打了个臭死。店里人做好做歹叫他认不是。两个秀才总不肯住要送他到官。落后打的乌龟急了在腰间摸出三两七钱碎银子来送与两位相公做好看钱。才罢了放他下去。
牛王圃同牛浦上了船开到扬州一直拢了子午宫下处道士出来接着安放行李当晚睡下。次日早晨拿出一顶旧方中和一件蓝绸直裰来递与牛浦道:“今日要同往东家万雪斋先生家你穿了这个衣帽去。”当丁叫了两乘轿子两人坐了两个长随跟着一个抱着毡包o一直来到河下。见一个大高门楼有七八个朝奉坐在板凳上中间夹着一个奶妈坐着说闲话。轿子到了门两人下轿走了进去那朝奉都是认得的说道:“牛老爷回来了请在书房坐。”当下走进了一个虎座的门楼过了磨砖的天井到了厅上。举头一看中间悬着一个大匾金字是“慎思堂”三字傍边一行“两淮盐运使司盐运使荀玫书”。两边金笺对联写:“读书好耕田好学好便好;创业难。守成难知难不难。”中间挂着一轴倪云林的画。书案上摆着一大块不曾琢过的璞。十二张花梨椅子。左边放着六尺高的一座穿衣镜。从镜子后边走进去两扇门开了鹅卵石砌成的地循着塘沿走一路的朱红栏杆。走了进去三间花厅隔子中间悬着斑竹帘。有两个小幺儿在那里伺候见两个走亲揭开帘子让了进去。举眼一看里而摆的都是水磨楠木桌椅中间悬着一个白纸墨字小匾。是“课花摘句”四个字。
两人坐下吃了茶那主人万雪斋方从里面走了出来头戴方中手摇金扇身穿澄乡茧绸直裰脚下朱履出来同牛玉圃作揖。牛玉圃叫过牛浦来见说道:“这是舍侄孙。见过了老先生!”三人分宾主坐下牛浦坐在下面。又捧出一道茶来吃了。万雪斋道:“玉翁为甚么在京耽搁这许多时?”牛玉圃道:“只为我的名声太大了一到京住在承恩寺就有许多人来求也有送斗方来的也有送扇子来的也有送册页来的都要我写字、做诗还有那分了题、限了韵来要求教的。昼日昼夜打不清。才打清了国公府里徐二公子不知怎样就知道小弟到了一回两回打管家来请他那管家都是锦衣卫指挥五品的前程到我下处来了几次我只得到他家盘桓了几天。临行再三不肯放我说是雪翁有要紧事等着才勉强辞了来。二公子也仰慕雪翁尊作诗稿是他亲笔看的”因在袖口里拿出两本诗来递与万雪斋。万雪斋接诗在手便问:“这一位令侄孙一向不曾会过多少尊庚了?大号是甚么?”牛浦答应不出来。牛玉圃道:“他今年才二十岁年幼还不曾有号。”万雪斋正要揭开诗本来看只见一个小厮飞跑进来禀道:“宋爷请到了。”万雪斋起身道:“玉翁本该奉陪因第七个小妾有病请医家宋仁老来看弟要去同他斟酌暂且告过。你竟请在我这里宽坐用了饭坐到晚去。”说罢去了。
管家捧出四个小菜碟两双碗筷来抬桌子摆饭牛玉圃向牛浦道:“他们摆饭还有一会功夫我和你且在那边走走那边还有许多齐整房子好看。”当下领着牛浦走过了一个小桥循着搪沿走望见那边高高低低许多楼阁。那塘沿略窄一路栽着十几棵柳树牛玉圃定着回头过来向他说道:“方才主人向着你话你怎么不答应?”牛浦眼瞪瞪的望着牛玉圃的脸说――不觉一脚嗟了个空半截身子掉下塘去。牛玉圃慌忙来扶亏有柳树拦着拉了起来鞋袜都湿透了衣服上淋淋漓漓的半截水。牛玉圃恼了沉着脸道:“你原来是上不的台盘的人!”忙叫小厮毡包里拿出一件衣裳来与他换了先送他回下处。只因这一番有分教:旁人闲话。说破财主行踪;小子无良弄得老生扫兴。不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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