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雨瓢泼中,花钟与沈寄在坟前默默站立。

沈寄的禁制替他们挡去了落下来的雨水。

大雨轰鸣着,几乎听不见其他的声音。

花钟抬高声音:“沈寄,我在想怎么劝玄风放下执念,说实话,如果我是他,恐怕也不能放下,他为了吴云牺牲,到头来却被自己人坑。”

沈寄皱着眉,也在思索这个问题。

玄风的症结不在于自己的战死,而在于朝廷对他的污蔑导致了他家人的惨死。

花钟碰碰他的胳膊:“不如这样吧,我们扮成黑白无常,就骗他说他的家人过得很好,怎么样?”

沈寄:“不行,或许这样他在幻梦中是放下了,可离开了幻梦发现真相恐怕执念会更深。”

美好的幻想被残酷的现实代替,论谁都要疯。

“唉,那这样……”花钟纠结,“这样不就意味着,只能等他知道家人的真相之后,才能劝说他吗?”

可这样和在外面直接劝说有什么区别。

沈寄沉声:“……至少在幻梦中,他不会发狂。”

有时候人是被情绪所裹挟,所谓“冲动”,但大多数时候人都能事后恢复理智。

不过玄风那等怨气化实的状态,已不是简单的“冲动”了,他无法恢复到理智的情况,会一直被怨气操控,直到陷入毁灭。

若让他成为“鬼将”之后逃往人间,想必吴云会迎来灭国的下场,不过通常情况下天道不会容许此事发生,会在惨剧扩大化之前,将之清除,那便身死道消,彻底了无痕迹了。

黑色雨夜里,一双接一双手从泥土中石缝中伸出,他们拨开碎石,仿佛影子一样,渗了出来。

一百三十六个鬼魂,一个不少。

玄风一身黑衣,立于最前。

雨水浇灌着他和他身后将士的灵魂,却冲刷不干净他们身上附着的泥土与灰尘。

他盯着眼前这一对男女,雨水仿佛绕开了他们,他看着他们似乎有些眼熟,但雨太大,他又看不清。

他开口,声音嘶哑:“你们是谁?”

花钟刚想拈起兰花指,又放弃了。

她清了清嗓子,摆出一副肃容:“我们是黑白无常。”

沈寄看了眼她:“……”

玄风眯了眯眼:“黑白无常?”

眼前这二人,分明一个白衣,一个青衣。

如今这黑白无常这般不规范了吗?

花钟沉声:“是的,虽然我看着不像,但你要相信,我就是白无常谢必安。”

她用手肘捣了捣沈寄,低声:“快自我介绍一下。”

沈寄:“……在下,范无咎。”

花钟满意点头:“你看,没骗你吧。”

玄风:“……”

花钟说:“你们已经死了,现在跟我回阴司吧。”

人群发生了骚动,似乎他们都没接受自己已经死了这个事实,他们刚以为在大雨中逃过了一劫呢。

玄风率先接受了真相,他回头看了眼身后的将士,红着眼道:“兄弟们,我们为国捐躯,吴云会记住我们的,必不会亏待我们的家人,以后去往黄泉,我们还将一路同行,这是我们最后一程了。”

众人齐声道:“愿生死跟随大人!”

花钟红着眼对沈寄道:“好感人啊。”

沈寄鬼使神差地揉了揉她头发。

花钟震惊地望着他。

他淡定地收回手,当什么也没发生过。

“走吧。”玄风对她说道。

花钟正要点头,玄风又说:“等一下。”

他目光有些犹疑地在花钟和沈寄脸上打量了好几次,终于回想了起来。

“是你们。”

他说:“那一年,你们曾在我家的门口出现过。”

花钟眨了眨眼,玄风这种描述让她感到有些奇异,对于他来说,即便是在红尘幻梦中,他也是过了许多年了,而对她来说,不过几个时辰的事。

“对,那会儿……我还没当黑白无常。”花钟讪笑了声。

玄风眼神骤然冷了下来。

“你们是在骗我?你们到底是什么人?”

沈寄道:“玄风,你想清楚,我们既然能看见你,难道我们会是寻常人吗?你既也想起多年前见过我们,却没发现我们同你多年前的记忆相比,丝毫没有变化吗?”

玄风唇线抿得紧紧的。

“所以,这到底是是怎么回事?”

花钟叹了口气。

“好吧,那我只能告诉你实话了。”

看来什么迂回欺骗的方法都不管用。

她说:“你们为国战死,吴云却不感恩你们,反而将你们说成国家的叛徒,玄风,你的父母当年有多么为你入伍一事感到自豪,听到这个消息后,就有多么绝望崩溃,这一切都是吴云国的错。”

玄风红了眼,呼吸急促起来。

“……这绝非真的,朝廷为何如此对待我们?我不相信。”

花钟柔声道:“玄风啊,你没发现吗?我们之所以在你的记忆中出现第二次却毫无变化,是因为这里不是真实的战场,这里只是你虚构出来的梦境而已,我说的事已经发生,你不但要选择相信,还应该接受它,因为……你未来还有路要走。”

“不,不——”

玄风摇头,神色震惊,“怎么可能?这一切太过荒谬了。”

沈寄上前一步,低声喝道:“玄风!”

玄风震颤了下。

沈寄冷声问:“你为吴云征战这些年,难道真不知你所保护的,是怎样一个国家吗?”

玄风怔住。

他不知道吗?

不,他当然知道,他再清楚不过了。

这样的朝廷,当政者不为民,只耽于享乐,军队上下全在贪污,甚至连军饷都数年发不出来了。

士兵都吃不饱穿不暖,真是连兵器都生锈了,在这样的情况下,如何打仗?

这次开战之前,他是极力反对的,但他并无甚话语权,他的声音不会被上位者听进去,他们只想着走捷径,靠阴谋去赢得一场胜利,以获取继续向朝廷索要军饷的借口。

但暗探叛变了,他被俘之后,在敌国的战俘营里,那个暗探曾来见过他,他问了为什么。

暗探惨笑一声:“这需要问吗?”

他便不再说话了。

其实他也有无数次机会可以带着手下的死士叛降敌国,敌国的将士起码是被当做将士对待的,可他每次想起父亲的谆谆教诲,便歇了心思,咬牙强挺一身傲骨。

在敌军决定杀俘的那一日,他心里反而松了口气,他觉得这样的日子也该到头了,他无愧于吴云,更无愧于父亲,甚至他死之后还能为家里带去一笔抚恤金,他不算多高的职位,好歹也是个小将领,抚恤金应该不低吧。

弟弟考中了秀才,或许也该能成一门好亲事了,有了这笔钱的话,家里的生活会变得更容易一些。

而他陈风,虽因身份问题早与家里断了联系,可他死后,父亲一定会谅解他这些年的杳无音信的,还会为他这一捐躯行为感到骄傲,守护江山百姓,这亦是父亲的傲骨。

他的身形晃了几下,几乎站不住。

大雨逐渐减小了,雨水顺着他的衣服淌下来,却浇不透他的灵魂。

他感到寒冷,极致的寒冷。

原来,他已以为傲的一切,竟都是假的吗?

吴云国根都烂完了,可也该有个底线啊。

即便不为他们立碑祭祀,也不该污蔑为国战至血干的英雄吧。

他仰头笑起来,惨笑。

鲜血与泪水从眼角渗出来,混在雨水中,被冲进泥污里。

花钟心里很不是滋味。

她忍不住走到他面前,轻声道:“陈风,这事已经过去了九年了,你回头看看,你的兄弟们还在黄泉渡等你呢,你若深陷执念,便会一齐断了他们来生之路。”

玄风身子一震,缓缓回头去看,他身后空无一人,唯有一座简陋的孤坟,被雨水冲刷地狼狈不堪,露出森森白骨。

“已经……九年了啊。”他喃喃。

九年,他们在人间已化为了一堆白骨,他们被当成叛徒被钉在了耻辱柱上,可白骨不会诉冤。

“陈风。”花钟拉住他胳膊,“风与月还有时间,你的红尘幻梦还在,你可以回到家乡,再见你亲人一眼。”

玄风红了眼落下泪来。

伴随着他这滴泪落下,花钟发现她又站在了最初进来这片红尘幻梦时所站立的地方。

油菜花还是油菜花,远处炊烟袅袅,那白墙黛瓦的小院仍在。

她在原地出神了半天,直到沈寄的声音轻轻响起。

“陈风不是个心性脆弱之人,只是一时无法接受而已,你所愿的,应该已经完成大半了。”

花钟沉默地点了点头,同沈寄一起往那小院而去。

小院前,玄风伫立在篱笆门外,没舍得踏进一步。

花钟和沈寄都没有上前打扰他,只是隔着一段距离望着。

院里响起陈芳甜甜的笑声。

“阿爹阿娘!我哥回来了!我哥回来了!”

她像只小兔子一样冲出来,给陈风开了篱笆门:“哥,快进来欸,站在外面干嘛。”

玄风缓缓踏足,红着眼,呼吸沉重。

“芳,哥听说你快嫁人了。”他笑着说,眼角含泪。

陈芳红了脸,带着天真的羞怯:“没有哩。”

“陈风!”陈父与陈母从屋里奔出来,后面还跟着一个十一二岁的少年,高声笑喊:“哥!”

陈父激动地拍了拍他:“陈风,你一去回去,怎么连封信也不给家里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