雾里又翻了一页:你要什么条件。

叶行上手摁住她翻页的手,说了句:“停。”

“这么做没用,你得告诉我,你去玉门,要做什么。不然我为何去?你连请人,都不会请吗?”

雾里微微歪头,露出了抹狐疑的神色。她愣在那里,似乎在思考。

叶行没说话,等着她的下文。顿了片刻,雾里说:“去玉门,找一样东西。”

“什么东西。”

“钥匙,一把能开锁的钥匙。”

叶行蹙眉,联想到电视上看到的那些悬奇故事,通常去一个特殊地方找东西,就代表着,那地方有可能藏匿着宝藏。钥匙未必是钥匙,该不会是藏宝图吧?

倒是令人有几分心动。考完试去,出去散散心,旅行旅行,也不是不行。

“算了吧。”叶行嘴上说,“你不是普通人,如果我介入其中,还能出来吗?咱们互不认识,片面之词信不得,我不信你。况且,我只想做普通人,过平静的生活。”

雾里:“事成之后,你大学的所有费用,可以全包了。”

“不好意思,”叶行毫不客气地回,“我不缺钱。”

话音一落,手里的小黑狗“嗷呜”了声,从他怀里窜了出去。叶行眼皮突突直跳,还没抬头,后衣领就被揪住,他被她从座位上拉了起来。

身体被举起来,双脚不沾地,叶行喘不过气:“你……你干什么?”

雾里面无表情,声音没有一丝温度:“你是不是觉得我太好说话了,才敢这么肆无忌惮地和我说话?我是在为你好,你要是不去,别说过普通人的生活,高考都别想考。”

“你……”

雾里蹙眉:“你想说什么?”

“啪”

瓷器摔碎的声音传进耳朵,两人俱是一惊。下一刻,叶行双脚落地,脖子上的束缚消失,他喘着气,整张脸发烫。同时心里又闪过一丝烦闷。

尕公顾不上摔碎的碗,上去拉架:“爪子?爪子?啷个打切了?”

尕公去拉叶行:“行娃子,你让着点女娃娃嘛。”

叶行“哈?”了一句,被打的明明是他好吗?看尕公的表情,他突然后知后觉意识到,对面是女性。

叶行看看那女子,有些无语。试问有哪位女性能徒手把人举起?

他扶额:“行,知道了。”

他匆匆拿起手机,装模作样地接了通电话。电话挂断,叶行装模作样地拿起还正温热的红薯:“尕公,不好意思,家里有点事,只能下次再来尝您的手艺——”

话没说完,他骑了自行车就跑。

太可怕了,真是疯子。

他分明感觉到了她的杀气。看那样子,分明是他再说一个不字,都有可能杀了他。三十六计,走为上策。惹不起还躲不起吗?

“这小娃娃,跑啥子嘛。”尕公弯腰要去捡地上的碎片,却扑了个空。地上什么都没有,打碎的面碗好好地放在桌上。

“奇了怪了。”尕公摸摸脑壳,一头雾水。

“大爷,你认到他?”

大爷点头:“认到,前面棺材铺,老铁头家不亲的幺儿,妈妈走的早,老汉儿走江湖,丢了他就跑路了,照得甩。”

没得到回应,大爷又问:“你好大啦?”

雾里:“不晓得了。”

大爷喋喋不休:“你们在耍朋友啊?”

“这瓜娃子,整个不落教,还扯谎聊白跑起该嗖?哪儿有丢人女娃子跑路塞?儿豁,真叫人打然火。”顿了顿,他问,“吃嘎嘎哇?”

“吃嘎嘎”,四川话是吃肉的意思。试问谁能拒绝美食的诱惑。雾里咽了口唾沫,狂点头:“要得。”

“呜呜呜”

警车鸣笛声在巷子外响起,一路远去。雾里站在店外,看了看肉味飘香的店铺,又看了看巷口。一只黑狗缩在角落,瑟缩地“嗷呜”了声。

风卷起竹帘,阳光兜进大爷眼眶里。他掀开帘子,一手遮住阳光,四处看看,怪道:“女娃娃呢?”

出车祸了。

车祸现场围了一堆人,好像是一辆奥迪逆行撞了辆自行车,被撞的人当场飞出去几米远,被撞的全是血。

“同学、同学,你没事吧?”

叶行虚弱地睁眼,耳朵里苍蝇嗡嗡响。眼前全是重影,什么都看不清。胸口像淤塞着陈年的泥,喉咙被堆积滩的细流冲刷着,血水顺着脖子往外冒。

“嗬呦,肠子都出来了。抽搐了抽搐了……救护车,救护车呢?怎么还没来?等等,同学,你……”

刚还抽搐的人睁眼,摸了摸脑袋,一手的血。叶行笑了:“这是怎样?”

按理来说,人被撞到肠子横流,怎么都不可能坐起来,还坐在那里笑。他的反应吓到了一干人。

有人提醒:“小伙子,你别乱动,你的肠子——”

叶行把肠子塞回去,晃晃悠悠站起来,冷漠地看了一眼旁边的人,转身去捡自行车。不错,车没坏掉。

他一抬腿,骑上自行车,淡定地蹬着脚踏,晃晃悠悠骑出了包围圈。大家没见过这种场面,尤其他还一身是血,丧尸似的,躲都躲不急,哪敢拦人。

只有几个胆大的,一缓过来神,就报了警。

“这什么情况……”

奥迪车主愣在那里,不知该哭该笑。

叶行骑着车,甩掉屁股后面的尾巴,拐进了道巷子。再出来时,他已经焕然一新,自行车不见了,衣服换了一身,伤口尽数被遮住。忽略掉浸出衣服的血迹,全然不像刚出过车祸。

叶行靠在巷口,幽幽道:“出来吧,别跟了。”

角落里,雾里走出来,说了句:“出车祸了呢。”

叶行看看她,笑了笑:“玉门好玩吗?”

不过几十分钟没见,眼前的人完全变了样,不管是肢体还是语言习惯。

雾里波澜不惊:“好玩。”

“那行,不然明天就走吧。”

他的态度,和之前完全是两个天地。雾里既不惊讶又有些惊讶:“怎么忽然改变主意。”

叶行掸了掸袖子上的阳光,将身影收拢进树阴里:“高考上大学,那是别人的人生,不是我的人生。既然知道叶家人,应该也知道我是短命鬼吧。既然都这么短命了,为什么还要循规蹈矩地活着?”

他觉得自己说的很有道理,遂,扭头看雾里。

“况且,我对你,很感兴趣。”

“这样啊。”

雾里不知几时掏出来了手机,录完了音,她说:“明天九点,机场见。”

叶行无所谓:“行。”

回去当晚,叶行格式化掉手机,坐在院子里,就着夜色,看槐花树。院落里这颗槐花很多年前就有了,每年春天都会开花。

他嚼着口香糖,在昏黄的灯光下,翻看着一册“书”。是很早前的旧报纸,被整合拆定后做成了书。主要用来贴旧照片。

“书”是从老铁头那里顺来的,存放着他爹娘那一辈人的旧照片。相册翻到最后一页,叶行抽出上面的照片,静静地看。

相册上有两个女人,一个叫孔莹,是他素昧平生的母亲。另外一个,就是今天见到的那位。

几十年过去,她的容貌没有任何变化。

这天晚上,叶行彻夜未眠,被撞的伤口在慢慢愈合,痛意席卷着四肢百骸,很疼。倒不是怕疼,只是觉得,一切都很奇怪。

他前前后后,把雾里说过的话复盘了一遍,去玉门,找钥匙,需要叶家人。怎么想,都像是在觊觎他的血液,想把他当献祭某种生物的供品。

只是,很多事都想不明白。

对方明显不止这么点目的。

想了半夜,脑袋嗡嗡作响。等再回过神时,天已大亮。叶行爬起来,不紧不慢地洗漱好,拎起背包,临走前,回头看了一眼叶家老宅。

叶家“家大”,乍一看很有财力。但其实早已是金玉其外败絮其中,一草一木一砖一瓦都经不起推敲。到他这一代,人丁凋敝,仅余空廊败叶而已。

如今以离开者的身份看叶家,多少令人唏嘘。恰如《桃花扇》余韵尾声那一句“眼看他起高楼,眼看他宴宾客,眼看他楼塌了”。

他戴上连帽衫,叫了辆车。

机场一到,叶行四处看看,没看到雾里人。他突然想起来,好像没问她要联系方式。

取了机票,等了一刻钟,叶行看看时间,八点四十五了,还没等到人。他摸摸口袋,兜里还有点零钱,饿了,去买个早饭。

买了桶泡面出来,叶行扭头一看,超市旁边围了几个人,不知道在干什么。刚要收回视线,有人从人群里挤出来,给包围圈露了点缝隙。

看到里面的人,叶行走过去。

“老板,贴膜技术一流啊你这。”

哦,原来是贴膜。叶行比他们高了一头,视线能轻易越过人群。雾里坐在地上,戴着帽子,长发露在外面,很认真地给一只手机贴着膜。

在她身后,还有一个躺倒的老大爷,比起她,更像贴膜的。老大爷一动不动,围观的人都说老大爷得了绝症,这姑娘为救父亲,沦落到路边贴膜挣钱。

叶行笑了笑,如果不是知道她是什么人,他都要信了。那位老大爷,才是摊主吧。她这是……缺钱?

刚想到这里,视线撞上,叶行呼吸一滞。

雾里站起来:“不贴了。”

“啊,怎么回事,怎么不贴了?我这手机膜,才贴了一半——”

雾里打了个响指,大爷悠悠醒转。他醒过来,一看摊前围了一大堆人,“嗬”了句,怪道:“娘嘞个腿儿,以前都没生意,今天怎么这么多人?”

“大爷,您没得绝症啊?”

“什么?”

贴膜的大爷一脸懵。

坐上飞机,叶行看着窗外。笑了。昨天刚出车祸,今天就上了飞机。昨天还是学生,今天,就不是学生了。

他看了眼旁边的人:“怎么会去贴膜。”

雾里啃着干巴巴的泡面:“挣钱。”

“挣钱?”

叶行愣了两秒,猜测的不错,她没钱。那这一路,跟着喝西北风?他心中一动,说:“难道是,到了地方,有人接应?”

雾里摇头,回答得很诚实:“没有。”

“哈。”

叶行笑了:“我觉得我够不正常了,没想到,还有人比我更甚。意思是,这趟行程,就只有我们两个人?”

雾里:“带上你就够了,不需要别人。”

这话说的,真狂妄自大。叶行想说什么,但看到她那呆愣的表情,就把要说的话咽了回去。他话锋一转:“那你有没有想过,出门会需要钱?”

“啊,要得。”

雾里捶了下手心:“下飞机买箱泡面。”

叶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