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陵城的雪还在下。

正午时分。

褚岳山急匆匆的从酒肆中跑出,来到了街中央的大树脚下。

他麻利的解开腰带,一手抓着裤头,一手拉起衣衫。

伴随着窸窸窣窣的水落声,温热的液体坠落雪地,升起阵阵雾气。

褚岳山满脸胡渣的脸上露出了舒坦之色。

这泡尿,他已经憋了足足半个时辰,奈何酒桌上杯觥交错,他亦有求于人,终究不好离场。

褚岳山抖了抖身子,接着拉起裤腰,却发现那麻绳做成的腰带,大概是无法承受他日渐宽大的腰身,此时已经不堪重负,断了。

又看了看脚下,那为了今日能够体面见人而忍痛添置的新棉鞋上此时溅上了不少尿渍。

他叹了口气。

终究还是老了啊。

年轻时迎风尿三丈的威风不见了,如今的自己居然顺风也能沾湿鞋。

儿时与同伴还喜欢为谁是这天下第一争得面红耳赤,现在想想,都是屁话。

时间,果然才是这世上最厉害的家伙。

黄了胭脂面。

锈了英雄剑。

也磨平了少年心……

褚岳山收起了感叹,将断掉的腰带打了个结,藏在宽大的外衣下,努力维持自己的体面。

他自己也知道,这样的体面只浮于表面,但对于一事无成的中年男人而言。

那是他唯一剩下的东西。

他叹了口气,抬头看了看身前的大树,高大的树干上是光秃秃的一片枝丫。

雪花从天穹落下,落在他黑色的眼眸里。

他忽然有些恍惚,莫名低语了句:“武陵城的桃花好久没开了。”

……

武陵城以桃花闻名,城中立有一棵十丈高的参天桃树,被城中百姓称之为神树。

相传此树曾得神人点化,护佑这位于南疆边境的武陵城,不受黑渊的暗域侵蚀。

这故事的真假早已不可考证,但武陵城的百姓喜爱桃树却是被刻入骨子里的事情。

几乎家家户户的院子中都种有那么一两棵桃树,每逢春日,武陵城便是满城桃花尽开,灼灼如火。

只是这冬日漫长,褚岳山已经许久未见过那花开如火的场面了。

他摇摇晃晃的走在路上,街道上的行人熙熙攘攘,其中不乏熟识之人,但众人却都有意避着他,背地里还不忘一阵指指点点。

“那不是褚衙役吗?都这个时候了还有心思闲逛?”

“闲逛?那可不是闲逛,今日我听人说他在白鹤斋宴请了仙灵,三两一坛的醉飞鹤都上了三坛不止。”

“哼,看样子是下了血本。”

“那可不,毕竟他儿子做了那样的事情,想要摆平,可不简单。”

“祝大人可是个好官,自从来了我们武陵城,又是开办学堂,又是减免赋税,每隔几日还会发放粮食。”

“你看咱们武陵城如今街道上一个乞儿见不着了,夜不闭户,路不拾遗,那可尽是祝大人的功劳吗!”

“也不知道他那混蛋儿子得了什么失心疯,竟然敢去伤祝大人……”

“我估计呀,要么是中邪,要么就是犯浑,见不得咱老百姓过上好日子!”

褚岳山听着耳边的闲言碎语,嘴里暗骂一声晦气,却不敢回应,只能闷头赶路。

很快他便来到自家院门前。

院门不大,也不起眼,但哪怕是在这街道都积了一尺厚雪的恶劣天气下,他家院门却能保持得干干净净。

门前蹲坐着一个干瘦的男人,他一见褚岳山就急匆匆凑了过来:“老褚!”

褚岳山神情古怪:“孙宽?我可没钱借你去赌!”

孙宽是褚岳山的小舅子,嗜赌成性,整日游手好闲,家底早就败了个精光,在这武陵城可谓是人见人厌的货色。

“瞧你说的,好歹我也是青霄舅舅,他出了这样的事,我哪还有心思耍嘛!”孙宽颇为不满的言道。

听闻这话,褚岳山不悦的面色稍缓,但还是警惕道:“那你是准备干嘛?”

孙宽咧嘴一笑,神神秘秘的便递来一张纸条,道:“打开看看。”

褚岳山有些疑惑,将信将疑的把纸条在手中展开,只见上面写着个地址——

城西花水街丁戌号。

“这里住着个半仙,算命很准,听说还会驱邪捉妖,你找时间让青霄去看看。”孙宽神经兮兮道。

听闻此言的褚岳山脸色有些难看,但还是强压着怒火道:“青霄的事,我清楚,不用你瞎操心。”

“你请了那么多郎中,也不见效果,听我的,找这个试试!”孙宽显然没有感觉到褚岳山的话锋所指,还一个劲讲道。

“他已经好了很多了。”褚岳山压低了声音,道。

“好多了?好多了能干出那样的事来?”孙宽显然不认同褚岳山的话,他的声音大了几分。

“以往说什么烛阴围城,西洲剑甲也就算了。”

“他自己发疯,终究妨碍不到旁人。”

“但现在他都敢袭击朝廷命官,说人家是烛阴的巫祝,险些就在灯会上把朝廷派来的祝大人给打死,这样下去,保不齐哪天会惹出大祸来,这要是连累了我……”

他的话还未说完,褚岳山递来的阴冷的目光便让他的身子一颤,将到了嘴边的话又给生生的咽了回去。

“那是我儿子,就算真的出了事也连累不到你!”

“滚!”

褚岳山说罢,不给孙宽多言的机会,转头走向自家的院门。

……

褚家的院子不大。

一口早就抽不出水的老井,一棵武陵城百姓家标配的歪脖子桃树,还有一方石桌。

三样事物,便让这院子显得拥挤了。

但他终究是个院子。

对于武陵城的衙役而言,屋前有院,是谈资,是体面,更是与人交往的敲门石。

毕竟怎么也算是半个官老爷,总得与寻常百姓有所区分不是。

此刻石桌旁坐着一位少年,浓眉大眼的,说不上俊俏,但清秀终归是够得着的。

只是少年的脸色略微发白,身着单衣,此时正翻看着一份手稿。

眉头紧锁。

手稿的纸页泛黄看上去已有些年岁,最下面的那张上面歪歪斜斜的写着四个字眼——

孤城手札。

那些书页似乎被翻看很多遍,页脚的磨损严重,泛黄的纸页上更是写满了各种标注。

瞥见此物,褚岳山便气不打一处来。

他正要发怒,可话还未到嘴边,又被他咽了回去。

“小兔崽子,这么冷的天你也不知道多穿件衣服!”

他这样说着,快步去到里屋寻来了一件衣物,给少年披在了身上。

少年也在这时抬头看向自己的父亲:“爹。”

他轻唤一声,然后又低下头将注意力放在了那份手稿上了。

褚岳山的眉头皱了起来,他想着之前请教书院洛先生的话,压着火气坐了下来:“看得怎么样了?”

“上面的内容残缺得厉害,有很多关键性的内容不见了。”

“烛阴怎么破的城,剩余的西洲剑甲去了哪里?老道士又为什么消失了,这些内容都不见了……”少年低声回应道。

但话一出口,又觉得不对,侧头看向自己的父亲,有些惊喜的说道:“爹!你相信我的话了?”

褚青霄的眼中带着惊喜,带着期待。

带着被人误解许久,渴望得到认同的炙热。

褚岳山看着这样的儿子,他脸上的神情有那么一刹那的松动,甚至趋于崩溃。

但他还是压下了这抹压抑许久的情绪,低声道:“今天,我和县令大人吃了顿饭,他答应我去给那位大人好好求求情……”

“这事过去了……”

“小兔崽子,答应爹,别再想这些了,好吗?”

褚岳山的语气温柔,却带着一股乞求的味道。

从小到大,褚青霄很少听见自己的父亲用这样的语气和自己说话。

他眼中的光芒在那一瞬间黯淡了下来。

“可是爹……我脑子那些情景是真的……”

他不死心的还想说些什么。

“这几天,你看看家里有什么东西你想要带走的,收拾一下,过两天我们就搬到城西去了。”褚岳山没给他再说下去的机会。

褚青霄一愣,但下一刻便回过味来。

武陵城的县令,是出了名的贪财好色,对自己的父亲也素来不待见,能忽然同意帮忙,自然不会是因为古道热肠。

更何况,想要打点好那位县令,甚至那位朝廷来的大人根本就不是一顿饭能解决的问题。

褚青霄看了看这并不宽敞的院子,想着当年自己父亲买下他时的志得意满。

他的鼻头忽然一酸,眼眶也有些泛红:“爹,都是我的错……”

“当时,我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看见那位大人,就失了理智,我……我也不想这样。”

褚岳山笑了笑,伸手摸了摸褚青霄的脑袋,温柔的说道:“傻孩子,老子就你一个儿子,这房子日后不还是你的,我不给你花,留着带到下面去吗?”

“钱没了爹可以挣,但你……得好好活着。”

褚青霄低着头,他没有说话,他的双手死死的抓着自己的衣角,好久,好久……

过了好一会,他仿佛是终于妥协一般的松开了抓着衣角的手,重重的点了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