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府,管理皇室私财的衙门,历朝历代皆有。

褚灵宾忍着越来越浓的倦意,端坐在书案之后,强打精神问禀报之人道,“宣!”

很快,年过五旬的少府令,战战兢兢地出现在了褚灵宾的面前。

“臣,少府令张禹,参见太后陛下,太后千岁千岁,千千岁!”少府令跪在褚灵宾面前,伏地叩首。

“平身。”褚灵宾察觉出少府令神色不对。

少府令从地上爬了起来。

“卿来见朕,有何事要奏”褚灵宾和颜悦色地问。

先帝大行后,新帝亲政前,临朝听政的太后皆可自称为“朕”。

张禹拱手垂头,“回禀太后,两日前,微臣盘点少府库房时,发现五年前入库的五十粒南海珍珠,丢了二十粒,微臣察了两日,也未能找出窃珠之人。微臣无能,请太后降罪。”

褚灵宾的眉头皱了起来,珍珠取自海中珠蚌,因取之不易,向来极为珍贵。南海珍珠个大,粒圆,色泽莹润,乃是珍珠中的上上品,一粒尚价值不菲,遑论二十粒。

“一点线索也没有吗”褚灵宾问。

张禹道,“凡当日接近库房之人皆有嫌疑,微臣已将他们的往处仔仔细细搜了个遍,并未找到失窃珍珠。”

褚灵宾沉默不语。

张禹翻起眼皮,偷眼观察褚灵宾,试探着说出了自己的想法,“微臣还有一个办法……”

“讲。”

“微臣想将所有可疑之人一一严刑拷打,那窃珠之人熬不住刑,必会招认。”

褚灵宾的脑中顿时有了画面:一群面目痛苦的人在皮鞭、烧红的烙铁下呼号、惨叫。

“不妥。”她轻轻摇头,“如此一来,那些清白之人岂不无辜受刑再者,若是有人遭受不住拷打,屈打成招,岂不是放过了真正的窃贼”

“这……”张禹不知如何作答。

褚灵宾略作思忖,“古人云:兵不厌诈。卿可用诈计诈一诈嫌疑人等。”

张禹不解,“微臣愚钝,还请太后明示。”

褚灵宾耐心解释,“你回去可对所有嫌疑之人放出风声:你已知晓珍珠为何人所窃,且已禀明于朕。朕命你转告窃珠之人,望其可以悔过自首。当日自首免于责罚,迟一日自首,则责罚加重一重;若十日内尚且不知悔悟,族诛!”

张禹有点怀疑,“这,若十日之后,还是没人自首呢”

褚灵宾胸有成竹,“放心吧,一定会有人出来自首的。”

宫中奴婢窃珠不可能留为己用,除非那个人不想活了,最有可能的是为了他们的家人铤而走险。宫中奴婢皆为贫贱人家的子女,窃珠也不可能让其家人直接享用,如此太过招摇,只能是将珍珠换成黄白之物,再送给宫外的家人。

一个人若为家人窃珠,又怎舍得让家人因己受诛

所以,褚灵宾笃定少府令放出风声,十日内,窃珠贼必会自首。

少府令领命而去。

褚灵宾的额上,身上湿漉漉的,接见少府令这段时间,她的额上和身上不停地冒虚汗,“陈兰,扶我回寝殿。”

“是。”守在一旁的陈兰,见褚灵宾脸色苍白,连忙上前,搀扶着褚灵宾走回了寝居。

三日后,少府令再次求见。

当时,褚灵宾正端着一碗滋补气血的药汁要喝,听闻少府令求见,将药碗凑到嘴边,几口喝尽了碗里的药汁,“宣。”

药汁酸中带甘,甘中含苦,像她的人生。

不大工夫,少府令出现在了褚灵宾的面前,“微臣参见太后陛下,太后千岁千岁,千千岁!”

“平身。”褚灵宾看着面带喜色的少府令,“看样子,卿是找到窃珠贼了。”

“正是。”少府令拱手道,“太后神机妙算,微臣回去就按着太后的吩咐放出风声,十日内,若不坦白自首,族诛。今日一早,那窃珠之人便来自首了。”

“哦那珍珠是何人所窃”

“回禀太后,乃是少府一名洒扫的内侍,名唤董全。”

褚灵宾心中一动,她记得这个内侍。去年她去少府巡视,见过这名内侍,因其眉眼与她二哥有几分相像,特地问了他的名字,知道他叫董全。怎么是他

“那,董全有没有说他因何要窃珠”

少府令有些遗憾,“没有,微臣问了他好几遍,他就是不肯说,只说是他偷了珍珠,要杀要剐都行,只求别伤害他的家人。”

褚灵宾作了个深呼吸,“董全现在何处”

“就在殿外。”

褚灵宾吩咐少府令,“带他进来。”

“是。”少府令领命而去。

很快,两名壮硕的内侍押解着一名二十三四岁的年轻内侍,跟在少府令身后走了进来。几人距褚灵宾三四步远时,停下了脚步,两名内侍齐齐用力,将董全按跪在褚灵宾的面前。

“太后,这就是窃珠之人。”站在一旁的少府令手指跪在地上的董全。

褚灵宾坐在上位,垂眼看着跪倒在自己面前的人,“抬起头来。”她的声音不大,也不算冷。

董全应声哆哆嗦嗦地抬起了头。

褚灵宾看着这张和次兄长得有几分相似的脸,百感交集,“董全,朕还记得你,朕去年去少府巡视,是你为朕斟的茶,甚至茶也是你烹的,朕还夸过你举止端稳。”

董全垂下头,缩着肩膀抽泣起来,用力把头往肩膀里缩,是个没脸见人的模样。董全的抽泣刺痛了褚灵宾的心,在她眼里,此刻跪在她面前狼狈抽泣的,不是毫不相干的陌生人,而是她的一母同胞。

“董全,”褚灵宾将本就不硬的声音,刻意又放柔了几分,“你别怕,你既在十日内自首,朕便不会处置你的家人。至于你,只要你老老实实告诉朕,你因何要窃珠,朕会酌情处置。”

“太后真的不会伤害小奴的家人吗”董全抬起了泪水纵横的脸。

褚灵宾看着董全的脸,心里说不出的难受,“朕向天发誓,不会伤害你的家人,说吧,你因何要窃珠”

听了褚灵宾的保证,董全放了心,抹了一把鼻涕和眼泪,讲了起来,“小奴的家乡在淮河边上,这几年淮河泛滥冲毁了田地,很多农民连年无收。一开始,大家还能挖点野菜、扒树皮吃,从半年前开始,已经有人易子而食,甚至有人私下买卖人肉。有的人饿昏在路边,不等死去,就被人斩成几段,拿回家中分而食之。”

“小奴家中,因有小人帮衬,前些年还算过得去。小人的兄嫂有些先见之明,前两年,眼见收成不好,偷偷地在家中存了些粮食,不至饿死。可是如今,存粮眼见着就要吃完了,私市上的粮食又贵上了天,无钱购买。小奴的哥哥这才冒死从家乡跑到阳城来找小奴,让小奴想办法筹措些钱财,让他带回去买粮。小奴的母亲为了省些粮食,不肯吃饭,活活饿死了。小人的兄长怕母亲的尸身被人扒出来吃掉,甚至不敢让母亲入土。”

说到这里,董全忽然剧烈地抽泣起来。

董全讲述时,褚灵宾的面色越来越沉重,听到董全讲到最后,褚灵宾潸然泪下,代入了自己的母亲。屋子里的其他人和褚灵宾差不多,有的抽鼻子,有的抹眼睛。少府令强忍了没落泪,但是红了眼圈。

听到董全的泣诉之前,褚灵宾只在史书上看到易子而食,吃人肉的惨剧,她没想到,相同的惨剧,竟会发生在本朝,发生在她初掌大权之时。

“还好,你不知道,”褚灵宾在心里对萧子敬说,“你若知道了,该是多么伤心,多么自责。”

她想起萧子敬生前,每逢齐国境内遇水旱灾荒,要么减膳,要么撤膳的情形,也想起了每次听闻各地发生灾情,萧子敬忧愁、自责的情景。

在心里长长地叹了口气,褚灵宾正色对董全道,“董全,你盗窃宫中财物,本该重罚,念你出于骨肉亲情,只要你将所盗珍珠如数归还,朕,便不再追究。”

董全当即俯伏在地,不住叩头,“多谢太后不罚之恩,多谢太后不罚之恩。”

褚灵宾深深呼吸,调整情绪,又对少府令道,“张卿。”

少府令连忙躬身应答,“微臣在。”

“朕命你从府库中提出二十两银子,十缗钱,交与董全。”

“微臣遵旨。”

褚灵宾又对董全道,“董全,待会儿你随少府令回去,待他从府库里提了钱,你可马上交与你兄长。”

董全感激得不知如何是好,唯有连连叩头,连连称谢。

褚灵宾给陈兰使了个眼色,陈兰立时上前制止董全,不许他再叩头。褚灵宾柔声对董全道,“董全,以后遇到任何困难,可直接与你本官说,若你本官不与你作主,你可来找朕,朕与你作主,切不可再行偷盗之事。”

董全不住地抹着眼泪,“小奴记住了。”

少府令带着千恩万谢的董全走了,褚灵宾望着二人离去的背影心事重重。

陈兰悄然走上前来,“小姐,奴婢扶您回去歇息吧。”

听到少府令求见的消息,褚灵宾现让陈兰和两名宫人给她更衣梳妆,又在陈兰的搀扶下,在寝殿的前殿召见了少府令。这会儿,少府令一行人走了,陈兰见褚灵宾面色白中透黄,怕她休息不好,落下病根。

褚灵宾直着目光,恍若未闻,陈兰又唤了一声,“小姐”

褚灵宾这才回过神来一眨眼,垂下目光,“陈兰,宣陆澄来见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