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萧子敬发出两道谕旨。一道给陆澄,调陆澄回京担任卫尉一职。一道给原来的卫尉,令其改任河州刺史,都督河州军事,出镇河州。

卫尉专门负责护卫宫城安全,掌管宫城管钥,全天四处在宫城巡逻,保卫皇帝一家,尤其是皇帝本人的人身安全。

正大光明地发出这两道谕旨后,萧子敬又发出了一道密旨。在这道给廷尉的密旨里,萧子敬命令廷尉:可以秘密搜集关于丁彬一案的人证、物证,但十五日之内不得公开审理。何时审理,等待他的下一道诏命。

十五天,足够他的谕旨到达豫州,也足够陆澄从豫州返回京城。只要陆澄回到京城,他就可以高枕无忧了。萧子敬发出谕旨的第十二天,陆澄风尘仆仆地从豫州赶回了阳城。陆澄回京的第二天,萧子敬在御书房召见了他。

“微臣参见陛下,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一身戎装的陆澄躬身向萧子敬施礼。

萧子敬不动声色地打量着陆澄,尽管他不想承认,但又不得不承认,陆澄是天人之姿,他不如陆澄好看。这样的认知让萧子敬心里多少有点难过,难过之余又有点泛酸,“平身。”

“谢陛下。”对萧子敬的内心一无体察的陆澄直起了腰身。

萧子敬压下了心中的小情绪,正色道,“卿知朕为何要调卿回京吗”

陆澄的脸色和萧子敬的一样严肃,“微臣弩钝。”

萧子敬的声音忽然低了许多,“过些时日,京城很有可能会有不测之事发生。”说话时他紧盯陆澄的脸,就见陆澄在听完这句话后皱起了浓长的眉毛。萧子敬看着陆澄向他投来的探询目光,用平缓的语气接着往下说,“过几日,朕有可能会杀一个人,那个人的家人可能会因为那个人的被杀发动不测之事,卿明白朕的意思吗”

“明白。”陆澄不但明白了,而且隐约猜测到萧子敬要杀的那个人是谁,有可能发动不测之事的人又是谁。

昨晚饭后,他陪张氏夫人聊天,张氏夫人对他说起了丁彬被下廷尉狱的事情。由着张氏夫人,陆澄顺带着想了下何玉容。

说来奇怪,他这位名义上的娘子在他出镇豫州前,每日里变着花样地缠着他。现如今他调回了京城,他的这位娘子竟然不来缠他了,非但不来缠他了,似乎还在躲他。不过,何玉容缠他也好,躲他也罢,他全然不放在心上。

和萧子敬密谈当日,陆澄走马上任。半个月后,待陆澄安全摸清了卫尉所辖禁军的人心向背,萧子敬正大光明地给廷尉发出了第二道谕旨,命廷尉公开审理丁彬放粮渎职并打死人一案。

廷尉领旨第二日,在廷尉衙门公开审讯丁彬。为了让丁度心服口服,萧子敬特命丁度全程旁听。审理之初,对于廷尉的指控丁彬事事抵赖——抬高米价之事、向米里掺糠掺沙之事、以小斗充大斗之事,一概不认。至于打死刘翠枝父亲一事,更是满口喊冤。

廷尉是个颇有风骨之人,不惧丁家权势。丁彬抵赖一事,他就召一事的人证出来指证丁彬。最后刘翠枝涕泪横流,满腔悲愤地指控丁彬打死了她父亲。除了刘翠枝,另有五六名山阳郡的百姓上堂指证丁彬,这几名人证俱是廷尉早几日找来,妥善安置在某处,专等萧子敬开审的谕旨。

面对铁一般的事实,丁彬再想抵赖也无济于事,最后只能一一招认,签字画押。

廷尉拿着丁彬签字画押的口供给旁听的丁度看,丁度沉着脸,看向廷尉的目光中满是怨毒,狠瞪了廷尉一眼之后,拂袖而去。

廷尉不以为意,宣布退堂,尔后他马不停蹄进宫,将丁彬的供词呈给了萧子敬。皱着眉头看过丁彬的口供,萧子敬亲笔写下一道谕旨——判处丁彬弃市,秋后执行。

第二日早朝,萧子敬在朝堂之上义正词严地宣布了这个决定。丁度当场抗议,萧子敬予以严厉驳斥,君臣唇枪舌箭,你来我往,说到最后,萧子敬罕见地展示出他的强势,“朕意已决,绝不更改,卿勿复言!”

丁度气得胸部剧烈起伏,垂着头,一双肉泡眼眯了又眯。散了朝,他脚下生风地来到了永乐宫。到了永乐宫,见到了丁太后,他连君臣礼仪都不顾了,直接对丁太后说,“妹妹,这次你一定要帮蛮奴!”

丁太后看着双眼通红的兄长,觉得自己若是不答应他,这位兄长便会登时扑过来,一口咬断她的脖子。

“有话慢慢说。”丁太后轻蹙眉尖,慢条斯理地拿起茶盏,轻啜了一口。

“你的好儿子要杀我儿子!”丁度几乎嚷了起来,“他要杀蛮奴!”

这回,丁太后的眉头完全皱了起来,“因为放粮的事”她端着茶盏问道。

“嗯!”丁度从鼻子里重重哼出回答。

“阿宣怎么说的”丁太后又啜了一口茶。

“他说要把蛮奴弃市,秋后执行!”丁度的肝火一阵阵往上冲。

太后姿态优雅地将茶盏放回到面前的如意几上,“这么说,那些对蛮奴的指控都是真的”

丁度非常想对丁太后大吼大叫,告诉她别管是不是真的,赶紧去跟萧子敬说别杀他儿子,把他儿子的命保下来。但是理智告诉他不能喊,毕竟是他有求于人。

“现在再说是真是假毫无意义,”丁度强压肝火,“当务之急是把蛮奴的命保下来。”

丁太后沉默不语。

丁彬再混账是丁家的人,虽然她跟丁度说她生是萧家的人,死是萧家的鬼,但她心里更认同的是丁家,毕竟她姓丁,不姓萧。而丁彬也诚如丁度所言,是丁家唯一的根苗,另一棵根苗已经让褚贵嫔踢废,不能给丁家传宗接代了。

帮还是不帮

说实话,她不想帮。可是不帮,让她眼睁睁地看着亲外甥被弃市,多少她有点于心不忍。

“妹妹,太后!帮还是不帮,你倒是说句话呀!”丁度看着沉默的丁太后,恨不得仰天长啸,他觉着自己快要疯了。

丁太后深深呼吸,一挑精勾细描的眉尾,“等会儿阿宣来了,我跟他说说看。兄长回府等我消息吧。”

对于丁太后的回答,丁度很不满意,“不是说说看,是要他一定收回成命!”

“知道了。”丁太后依然是不慌不忙,容色不惊的模样,“兄长回府吧,阿宣快来了,让他看见兄长在本宫这儿,不好。”

丁度重重地从鼻子里呼出一股子气,“那微臣就先行告退了,蛮奴这条小命能不能保住,全仰仗太后了。”

丁度前脚走,萧子敬后脚就到了。

“大舅父来过了”萧子敬抽了抽鼻子,空气里有一股龙涎香的味道。丁度讲究吃讲究穿,他的衣服,无论朝服还是常服,必熏最昂贵的龙涎香,以彰显他不凡的身份和财富。

丁太后露出一点无奈的表情,“刚走。”

“来找母后求情”

丁太后叹了口气,“是啊。”

“那母后打算为表兄求情吗”萧子敬看着似有心事的丁太后。

丁太后不答反问,“母后若为你表兄求情,你肯收回成命吗”

“母后觉得儿臣会收回成命吗”

丁太后盯着萧子敬看了一会儿,萧子敬平静地回望着她。半晌过后,丁太后微微一笑,“母后已经知道答案了。”她忧心忡忡地叹了一口气,“阿宣啊,如果你不收回成命,母后怕……”她怕丁度狗急跳墙。

萧子敬打断了她,温声安慰道,“母后不用怕。”

丁太后看着萧子敬清俊儒雅的脸,忽然鼻酸,“你知道母后怕什么……”

“知道。”萧子敬再次打断她,“母后不用怕。”

丁太后敏锐地捕捉到萧子敬语声里胸有成竹。“不用怕”她轻声地重复着萧子敬的话。像自问,又像在问萧子敬。

“是!”萧子敬语气坚定地说,“不用怕。”

丁太后看着萧子敬的眼睛,片刻之后,她意味复杂地笑了,“好,不怕就好。”

萧子敬不怕,她很高兴。可萧子敬若是不怕,最后怕的,很有可能是丁度。丁度有事,整个丁氏家族必受牵连,怎么说她也是丁家嫁出去的女儿,要她对丁家完全地无动于衷,她做不到。

“有时候,母后想,母后要是不姓丁就好了。你不为难,母后也不为难。”丁太后感慨万千。

萧子敬走后,丁太后命人给丁度送了一封信,信的内容很简单,只有四个字:无能为力。

丁度看了信,气得发了疯地将信纸撕得粉碎。撕完了信纸,他一脚踢翻了如意几,随后又将书案上的笔墨纸砚,该拂的拂,该扔的扔,该摔的摔。做完了这些,他呼呼地喘着粗气,目视前方,目光凶恶,像一头要吃人的野兽。地上,一片狼藉。

“无能为力”他一边的肉泡眼下有根细筋不断地跳动,“那就休怪我无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