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城的雨,在连着下了一个半月后,终于不下了。内涝的洪水渐渐退去,阳江的水位也在几天之内,回归原位。

老天像是有意考验萧子敬的治国能力,阳城的雨停了没多久,毗邻阳城的山阳郡发生了严重的旱灾。太阳像铆在了天上,连着一个多月,一滴雨也没下。土地晒裂了,河泉干涸了,很多水井也没了水。

旱灾又导致了蝗灾,郡里的粮食连旱带蝗,几乎颗粒无收。很多富人因此变成了穷人,很多穷人因此沦为乞丐。

当地官员接连向萧子敬上报灾情,阳城令裴叔业也向萧子敬奏报,近来阳城颇多来自山阳郡的流民,这些流民给阳城的治安造成了极大的隐患。

萧子敬因此寝食难安。

这天傍晚,萧子敬来到嘉德宫和褚灵宾共进晚餐。

宫女摆上二人的晚膳,萧子敬和褚灵宾每人三菜一汤,一碗精米饭。饭食摆好后,两名摆饭的宫女退到了一边,时刻准备着贵人们的召唤。

萧子敬拿起筷子,皱眉看着自己食案上的三菜一汤,半晌没有动筷。褚灵宾不解,“陛下怎么不吃是不合口味吗要不,让膳房给陛下重新做一份”

萧子敬叹了口气,“朕是在想山阳郡的灾民。朕在这里三菜一汤,那些灾民连残羹冷炙都未必吃得上。不止山阳郡,还有其他郡县,一想到这些,朕就食不甘味。”

褚灵宾想了想,吩咐两名宫女,“去,拿三只盘子来。”

“是。”两名宫女领命而去。

萧子敬不解,“你让她们拿盘子干什么”

褚灵宾神秘一笑,“过一会儿就知道了。”

很快,两名宫女拿了三个盘子回来,褚灵宾用自己还未用过的筷子,分别从萧子敬的三个菜里和自己的三个菜里,夹出了二分之一的菜量,放进三个盘中,“你们把这些菜拿下去,侍会儿和其他人分着吃了吧。”

宫女和内侍的伙食比宫外的灾民绝对好太多,但肯定没有贵人们吃得好,尤其是皇上和贵嫔的。

“这……”没有萧子敬发话,两个宫女不敢动手拿盘子。

萧子敬看出了宫女们的顾虑,温和出声,“拿下去吧。”

得了萧子敬的允许,两名宫女这才上前拿起三只盘子放在两个托盘里,退了下去。

“从明日起,臣妾的嘉德宫从臣妾到宫人,每餐一律一菜一饭。”褚灵宾说着,从萧子敬剩下的菜里,夹了一筷豆腐皮,放进萧子敬的碗里,“陛下再怎么心疼百姓,也要先保重自己的身体。陛下的身体不止是陛下一个人的,更是天下万民的。为了天下的百姓,陛下要多保重,多爱惜自己的身体。”

褚灵宾这一番温声细语,听得压在萧子敬心头的大石轻了一半,“灵宾,还好,后宫有你。”

褚灵宾没觉得自己多重要,“臣妾方才说的那一番话,后宫任何一个嫔妃都说得出,只是她们未必有人像臣妾这般幸运,有机会与陛下独处,有机会对陛下说这番话。”

萧子敬摇头,“不是,朕对后宫也算不偏不向,她们什么样,朕比你有数。好了,不说她们了,咱们吃饭吧。”说着,他夹起碗里的豆皮,送进嘴里细细嚼了起来,“嗯,筋道,好吃。”

两个人一边吃饭,一边商量着怎么能够有效地帮助到灾民。和褚灵宾相处久了,萧子敬单独为褚灵宾打破了后宫不得干政的祖训。萧子敬觉得褚灵宾实在是个人才,若是男子,必能成就一番经天纬地的功业,只可惜是个女子,还进了宫。

若在宫外,褚灵宾还可像何玉容或是其他女子,或坐贾,或行商,或披甲征战沙场。进了宫,就只能一生困于宫城这一方小小天地。他为褚灵宾深感惋惜的同时,却又为自己深感庆幸——今生能得遇褚灵宾这样的伴侣。唯二让萧子敬感到遗憾的是,他没能早于陆澄认识褚灵宾,他的皇后不是褚灵宾。

“灵宾,你觉得怎样才能让灾民的日子好过些”萧子敬从汤里夹起了一绺粉丝,吸进嘴里。

褚灵宾夹起一块萝卜皮咸菜,嘎吱嘎吱地用力嚼,她没有马上回答萧子敬的问题,而是一边嚼一边眨着眼睛思考。

过了一会儿,她咽下萝卜皮,忖度着道,“臣妾觉得,应当免除山阳郡和其它受灾郡县今明两年的一切进贡。受灾的百姓生计本就艰难,若还要他们如往常一般进贡,他们未必交得出来;即或强行征收,勉强贡奉,一不利民生,二有失民心。于陛下,于我大齐社稷,皆是不利。”

褚灵宾说话时,萧子敬频频点头,待褚灵宾说完,萧子敬微笑,“于我心有戚戚焉。”

翌日,萧子敬下诏:免除山阳郡和其他受灾地区两年的贡奉。另外传下谕旨:除太后一人外,各宫减膳,上至皇后下至宫女,每日每餐一菜一饭,不得铺张。

传完各宫减膳、削减用度的谕旨,萧子敬问吴兴,“吴兴,你猜朕下这道谕旨后,皇后和褚贵嫔会不会遵守朕的旨意。”

吴兴自问对褚灵宾和上官皇后还是比较了解的,听萧子敬问,他抿着嘴笑,“这,小臣说不好。”

不是说不好,是绝对不能对贵人们说三道四。他若说褚贵嫔好,话传到皇后耳朵里,皇后该不高兴了。皇后那小心眼,跟针鼻儿似的。他若说皇后好,万一哪天皇后失了势,褚贵嫔上了位,那他可就要遭殃了。

萧子敬用一副“早已看透你那点小算计”的眼神扫了吴兴一眼,“滑头。”

吴兴再次报以抿嘴羞涩笑,滑头就滑头吧,滑头总比掉头强。

萧子敬给出了自己的猜测,“照朕看,褚贵嫔会遵朕的谕旨,皇后不会。”

吴兴接了句比较保险的话,“不能吧。”

萧子敬来了兴致,“你若不信,我们今晚晚膳时分去长秋宫。”

这天傍晚,萧子敬带着吴兴突然驾幸长秋宫。

上官皇后作梦也没想到萧子敬会来长秋宫。因为今天既不是朔日,也不是望日。每月,萧子敬只会在朔日、望日驾幸长秋宫,绝不多来,今天是破天荒第一次在朔日、望日之外驾幸。

“臣妾恭迎圣驾。”上官皇后激动得心呯呯乱跳。

萧子敬作了个平身的姿势,“平身。皇后用膳了吗”

上官皇后顺口接道,“正在用,陛下还没用吗”

“是啊,朕还没吃呢。”

上官皇后的心跳又加快了一些,“那陛下就留下来与臣妾共进晚膳吧。”

“好啊。”萧子敬脸色平和,既无喜色也无愠色。

上官皇后将萧子敬引进了她的餐室。迈进餐室的下一刻,萧子敬不动声色地抽了抽鼻子,他闻到了香浓的炸鱼味,还有炸肉丸子味。

走到上官皇后的食案前,萧子敬背着双手,垂眼看了看上官皇后的吃食。上官皇后的心,呯呯地跳了起来,这回不是因为激动,而是因为心虚。

今晚,她让人做了炸鱼、炸肉丸,还有两份青菜。她没想到萧子敬会来,听人禀报萧子敬来了,她在出迎之前,连忙吩咐宫女将炸鱼和炸肉丸藏起来。炸鱼和炸肉丸是藏起来了,可是它们产生的味道却一时半会儿散不掉。

萧子敬弯下腰,伸出一指,在上官皇后的食案上按了下,然后将这根手指凑到自己眼前看了看,随后又将这根手指凑到上官皇后眼前——手指上沾了两根鱼刺。

上官皇后顿时面红耳赤,“这、陛下、臣妾。”

萧子敬看着她,从鼻子里轻喷出一声了然的笑,放下手指,转身离去。

“陛下!”上官皇后不甘心地在萧子敬背后唤了萧子敬一声,萧子敬浑若未闻,脚步不停。

上官皇后再次张口,一声“陛下”含在嘴里,却是没能叫出来。

吴兴跟在萧子敬身后,扭头看了一眼上官皇后,只见上官皇后站在原地,望着萧子敬的背影,神色黯然。

出了长秋宫,吴兴微弯着腰,小心地问萧子敬,“陛下,咱们是回麟趾宫,还是——”

“去嘉德宫。”一面说,萧子敬一面迈过肩舆的横杠,在肩舆上坐下。下一刻,四名健硕的宦人抬起肩舆的横杆置于各自肩上,肩舆腾空而起。萧子敬抓握住肩舆的扶手,目视前方,面容严肃。

吴兴站在肩舆的右侧,直起腰身,微扬着下巴,拖腔拉气道,“摆驾嘉德宫——”

两名提灯宫女开道,四名带刀侍卫殿后,很快,萧子敬一行人消失在渐暗的夜色中。

萧子敬带着吴兴到嘉德宫时,褚灵宾正在吃面,一边慢慢地吃,一边津津有味地看着《论语》,子曰:学而时习之,不亦乐乎。学而时习确实非常快乐,起码褚灵宾感受到了这份快乐。

眼见着萧子敬走进了餐室,褚灵宾连忙放下书卷,起身迎驾,“臣妾恭迎圣驾。”

“平身。”萧子敬双手搀起褚灵宾,“吃的什么”他自然而然地牵起了褚灵宾的一只手,走到了褚灵宾的食案近前。

食案上放着一只大碗和一个小碟。

大碗里装着半碗汤面,小碟里装着一点咸菜条。萧子敬坐下来,凑近了仔细看,面条上有几茎青菜,几个小虾皮,除此之外就是面条。

萧子敬有点心疼了,“你晚上就吃这个”

褚灵宾笑,“好吃。陛下用过晚膳了吗”

“没有。”萧子敬对侍立在一边的陈兰说,“去,跟膳房说,给朕也做一碗和你主家一样的汤面。”

“是。”陈兰刚要走,褚灵宾吩咐道,“面里加一个鸡蛋。”

“不要。”萧子敬马上反对。

“要!”褚灵宾坚持自己的建议。

萧子敬没再反对,陈兰抿着嘴出去了。

陈兰走后,萧子敬小声抱怨,“真不给朕面子。”

褚灵宾像哄大孩子似地,温声对萧子敬说,“陛下忘了臣妾对陛下说过的话了吗,陛下的身体不止是陛下一个人的,陛下的身体是属于大齐百姓的。一个鸡蛋而已,又不是一只鸡。”

萧子敬很不认同,“一天一个鸡蛋,一年便是三百六十个鸡蛋,积少成多。”

褚灵宾反驳,“用三百六十个鸡蛋换陛下身康体健,臣妾认为这实在是天下最划算的一桩买卖。”

“朕不吃这个鸡蛋,身体也很康健。”萧子敬锲而不舍。

身为曾经的将军,褚灵宾的脾气有点急,平日里很少跟人如此掰开揉碎讲道理。眼见萧子敬就是觉得吃鸡蛋是浪费,是不应该,她有点生气,扭过身子,不说话了。

萧子敬立刻看出了褚灵宾情绪的变化,他眨了眨眼,讪笑着捅了捅褚灵宾的胳膊,“诶。”

褚灵宾撅着嘴,不理他。

“诶。”萧子敬又捅了捅褚灵宾的胳膊,褚灵宾一耸肩膀。

“生气了”萧子敬伸过脑袋,想看看褚灵宾的表情,褚灵宾一扭身子,背对了他。

“别生气了,朕吃,朕听你话还不行嘛。”萧子敬服了软。

褚灵宾转过身子,虎着脸,“真吃”

“真吃。”

“真听话”

“真听,笑笑。”萧子敬抬起双手,捧起了褚灵宾的脸。

褚灵宾笑了。

时间,没能培养出她对萧子敬的爱意,但是培养出了她对萧子敬的亲情。有时候,她觉得自己是萧子敬的妹妹,有时候,她觉得自己是萧子敬的姐姐,有时候,她甚至觉得自己是萧子敬的母亲。

过了一会儿,萧子敬的面条好了,萧子敬和褚灵宾对而食之。

萧子敬夹起自己碗里的鸡蛋,递到褚灵宾面前,“咬一口。”

褚灵宾想了想,自己若不吃,萧子敬必不能善罢干休,实在没必要为一个鸡蛋浪费时间,于是,她张开嘴,一口咬下了一半。

萧子敬看看褚灵宾剩给自己的鸡蛋,满意地笑了,将剩下的鸡蛋送进口中。两个人笑眯眯地嚼着鸡蛋,有滋有味地吃着面条。一餐饭,虽然简陋,但两个吃得都很开心、满意。

“灵宾,”用晚膳时,萧子敬感慨,“朕的皇后要是你,就好了。”

一愣过后,褚灵宾笑着一摇头,“臣妾没有那份野心。”

“朕知道你没有。”

吃过晚膳,萧子敬又和褚灵宾聊了一会儿天,方才离去。

“唉,”萧子敬叹了口气,“朕又遇到难心事了。”

“什么事了,可否说给臣妾听听”

“丁度,”萧子敬喝了一口茶水,“听说朕要放粮赈灾,在朝堂上跟朕说,求朕让他儿子丁彬去放粮,将功补过。”丁彬因为阳江大堤溃堤之事,被下廷尉狱,现在还关在廷尉狱中。

“陛下答应他了”一提丁度,褚灵宾便想到了自己的父兄,气不打一处来。

萧子敬摇头,“没有。丁家父子是什么德性,朕心里有数。只是怕……”

“怕什么”

“怕丁度去游说太后。”萧子敬说出了自己的顾虑。

真是怕什么来什么,第二天,萧子敬去给太后请安时,太后跟萧子敬提起了让丁彬放粮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