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玉容依旧每天去阳江大堤送饭,依旧和褚府膳房里的人一起劳作。她在人前,无论是在褚府的人面前,还是在其他人面前,绝口不提萧尚。只是在回到褚府,一个人独处时,抱着小黄猫,默默掉泪。

夜里,她时常从恶梦中惊醒。梦里,萧尚背着一个沉甸甸的沙袋,笑嘻嘻地唤着她“容儿”。一个大浪打来,萧尚掉进了波涛汹涌的阳江,在怒涛之间伸着双手挣扎求救,很快,又被混浊的大浪吞噬。

醒后,枕头的一边已然湿透。

近一个月来,丁太后几乎日日念经,为阳城百姓和天下的百姓祈祷——祈祷灾情及早过去,祈祷天下太平,无灾无害。

除此之外,在萧子敬没有下诏的情况下,太后主动减膳——取消夜宵,将每日的两餐饭由四菜一汤,变成一菜一汤,全素,不许有肉,米饭也由精米变成了糙米。

这天,萧子敬来看她,太后向萧子敬问起了水灾的情况。

萧子敬叹了口气,“不缺抗洪的人,就是缺钱。”说完,他的嘴角向上一弯,弯出一抹浅淡的甜笑。

太后糊涂了,“缺钱,怎么还笑”

萧子敬有点不好意,“儿臣想起了褚贵嫔,她前几日交给儿臣一些钱,说自己不能出宫亲力亲为去抗灾,但也想为阳城的灾民出一份力。”

太后了然点头,“原来如此,她给了你多少钱”

“三个母后给她的金饼,五块整银,四缗钱。”

太后回想了一下,“本宫记得,本宫当初给了她三十枚金饼。”言外之意,三个金饼不怎么多。

萧子敬听出了太后的弦外之音,连忙为褚灵辨解,“褚贵嫔跟朕说,母后给她的金饼,事后,她托人送了二十个回娘家,留下十个自用。”

太后点了点头,“那不少了。”

萧子敬微笑着补充,“褚贵嫔还说,以后哪里再发生灾情,她慢慢地捐。”

丁太后凝着萧子敬唇边那抹甜蜜的浅笑,“母后要提醒你,不要因为禇贵嫔,而冷落了其他的嫔妃,尤其是皇后。”

萧子敬马上跟丁太后表态,“母后放心,儿臣心中有数,褚贵嫔也曾提醒过儿臣。”

丁太后颇感惊奇,“她让你不要专宠她一个人”

萧子敬恭敬回答,“是。”

丁太后点了点头,没有说话。

翌日,上官皇后和其他嫔妃来给丁太后请安时,丁太后提出现在阳城水灾严重,全国进入汛期,齐国其它地方也出现了大小不一的水灾。

“一方有难,八方支援。本宫身为齐国的太后,你们身为齐国天子的妻妾,理应为天子分忧,为齐国的百姓,尤其是身处水患的百姓,做一些事情。所以,本宫决定:后宫女眷每人给此次受灾的百姓捐些钱物,本宫捐十个金饼,二十缗钱。”太后道。

上官皇后跟着表态,“臣妾捐八个金饼,十五缗钱。”

按着上官皇后的本意,她一文钱也不想捐。灾民受灾,自有民间的善人和官府掏钱。她的俸钱还要留着买天香坊的好货,买好看的首饰。可是,既然太后表了态,还带头捐了钱,她身为儿媳,怎么也得当着婆婆的面装装贤良淑德。

褚灵宾坐在上官皇后的次位,上官皇后表完态,她刚说了个“臣妾”二字,就被太后抬手制止,“你就不必捐了。”

闻听此言,上官皇后轻皱眉尖,“太后,臣妾不解,褚贵嫔因何不用捐了”

太后微微一笑,“她已经捐过了。”

“捐过了”上官皇后转过脸,狐疑地看了褚灵宾一眼。

褚灵宾无视皇后的目光,神色坦然。

“确实捐过了。”太后似乎不愿就此事过多纠缠,目光越过褚灵宾,跳到坐在褚灵宾下位的胡婕妤身上,“胡婕妤,你打算捐多少”

胡婕妤连忙报了个数。

依次类推,每个来给太后请安的嫔妃,全都情愿、不情愿地捐了钱。

问完了最后一个嫔妃,太后微笑,“行了,本宫心里的一块石头算是落了地了。本宫替陛下,替齐国的百姓谢谢你们。你们回去吧,回去把你们刚才跟本宫说过的钱,派个人送过来。”

“是。”上官皇后和其他嫔妃齐齐应声。

带着各宫嫔妃从永乐宫出来,上官皇后拦下了褚灵宾,“褚贵嫔捐了多少钱什么时候捐的说出来让我们听听,以后也好向褚贵嫔多学习。”

几名嫔妃随声附和,“是啊,褚贵嫔,你捐了多少钱,说出来给姐妹们听听。”

褚灵宾在心里皱起了眉头,她宁愿在战场上与敌人痛快厮杀,也不愿意和这些造作的女人打交道。

眼前这些女人,一生的眼界就只有这一座宫城,一生的努力就只为博得一个男人的青眼,平生最大的心愿就是生个儿子,让她的儿子成为皇帝。

什么家国、百姓、民间疾苦、壮美河山,她们统统不感兴趣,她们最大的兴趣就是打探这座宫城里其他女人的隐私。

她讨厌与这些人为伍,可命运偏让她与这些人为伍。

“三个金饼,五块整银,四缗钱,直接交给了陛下。”褚灵宾的脸上没有笑容,语气不卑不亢。

除了皇后,其他嫔妃捐的钱款都没有褚灵宾多,所以,她们听了褚灵宾捐款的数额,有的啧舌,有的默然无语,只有上官皇后听到褚灵宾的捐款数额后,不屑轻挑唇角,“还行,也算不少了。”

褚灵宾无动于衷,对上官皇后略略颔首示意,带着陈兰径自向嘉德宫方向而去。

上官皇后凝着褚灵宾离去的背影,目光阴冷。

胡婕妤凑上前来,阴阳怪气道,“这个褚贵嫔,独得陛下专宠不说,捐个钱,还要抢在我们面前,显得她比我们关心灾情,体恤百姓。”

因为裙子事件,被褚灵宾当场教训的曹修华阴森森道,“知人知面不知心,褚贵嫔平常看着和和气气的,没想到这么有心机。太后今天突然提捐钱的事,没准就是她在背后撺掇的,显见着她关心民间疾苦,故意让皇后娘娘难堪。”

听了胡婕妤的话,上官皇后的心里蹿起了一团小火苗;听了曹修华的话,上官皇后心里那团小火苗,呯地一声,变成了冲天烈焰。

褚灵宾!

晚上,丁度和夫人荀氏在府里对饮,两个人的食案上,各自摆着厨人精心制做的山珍海味。

丁度姬妾众多,论年龄,荀氏夫人比不过那些姬妾;论样貌,年轻时的荀氏就不怎么美,遑论此时早已人老珠黄。但荀氏有一样是丁度的姬妾们全都比不上的。丁度的姬妾们只有美色,而荀氏,是丁度的灵魂伴侣——她最懂丁度的心。

丁度说上半句,荀氏能把丁度没说出口的下半句说出来;丁底跟她吐露心声,荀氏能把丁度最想听的话说个八九不离十。总而言之,她就像丁度肚子里的蛔虫,对丁度的心思了如指掌。

是以,丁度平时在姬妾们的美色上获得身体的满足;需要进行灵魂沟通了,还是会去找他的灵魂伴侣荀氏。身体和灵魂,丁度分得一清二楚。

“老爷,您捐了多少”荀氏给丁度倒了一盏酒。

丁度端起酒盏,一口喝光了盏里的酒,气乎乎地将酒盏敦在食案上,“一百缗!”

荀氏赶忙又给丁度倒了一盏酒,“真是的,闹了灾有国库呢,让咱们捐可真是强人所难。咱们就那点有数的俸钱,都捐出了,让咱们要饭去”

丁度拿起酒盏,一仰头,眨眼又将盏里的酒喝了个精光,“谁说不是!竖子!”

荀氏给丁度夹了一筷子糖醋里脊,“老爷,别光喝酒,容易醉,吃点菜垫一垫。”

丁度非常听劝地夹起糖醋里脊扔进口中,大嚼起来。

只听荀氏不紧不慢,不阴不阳地娓娓开说,“照我看,那些灾民压根不用管,死了就死了,有什么了不起的,一些贱命而已,没什么好可惜的。死了,还能省些粮食呢。这一天天的,又是救他们,又是经管他们吃喝,得浪费多少钱呐。”

丁度嚼着里脊频频点头,荀氏的话说到他心坎里去了,他就是这么认为的,不愧是他的灵魂伴侣!

荀氏自己夹了一筷子鱼脍,沾了点酱油芥末汁,送进嘴里,津津有味地嚼了起来,“要说真该保的,就是阳江大堤,阳江大堤要是决堤了,整个阳城就完了,弄不好咱们家都得被淹。”

“嗯嗯。”丁度认同地点头,拿起酒盏,浅呷了一口,这次他没一口喝光。

荀氏忽然叹了口气,“不知道蛮奴现在怎么样了这都四五天没回家了。”

丁度也夹了一筷子鱼脍,“等他回来,好好给他补补,他受苦了。”

蛮奴是丁彬的乳名,先前,他在城里,带着士兵,解救因为内涝受困的灾民。五天前,他被萧子敬调到了阳江大堤护堤。

丁度夫妻俩在府里有情有调,有滋有味的吃喝之际,他们的亲生子丁彬,正在阳江大堤的某一段护堤。

丁彬很不情愿来护堤,救内涝受困的灾民,他每天还能回家吃饭、睡觉。来守阳江大堤,吃睡全在大堤上。而且,吃没有好吃,睡没有好睡。

他带着情绪,能不上大堤就不上大堤,把大堤上的事情,全交给了手下的一名小官,让小官代他处置。他自己躲在临时搭建的帐篷里,定时到大堤上转一圈,作作样子就下来。

这天夜里,暴雨倾盆,丁彬负责守护的那段大堤出现了险情。小官火速来向丁彬禀报,“将军,咱们守的这段大堤按着现有的高度,怕是要溃堤。依下官看,得在现有的高度上,再加高五尺左右。”

“五尺”丁彬坐在帐篷里,翻着眼睛心算了一下,“五尺需要多少麻袋,多少沙土,多少人力你算过了吗”

“算过了,咱们现有的人力和所需要物资全都不够。”小官据实禀报。

丁彬因为连日吃不好睡不好,本来就积了一肚子的火。如今听小官一说,他心里的那团火蹿地蹿了出来,“这半夜三更的,你让本官去哪里给你找人,找麻袋,找沙土有多少沙土先都装上,不够再说!”

“是。”小官唯唯而退。

半个时辰后,小官再次来见丁彬,跟丁彬说沙土用完了,必须赶紧去找新的沙土加高堤坝。不然,看这雨势,极有可能出大事。

丁彬心存侥幸,他来护堤前,大堤安然无事。他来四五天了,依然是安然无事。哪那么巧,今晚就出事了。

他信心十足地告诉小官,大堤现有高度已经足够安全了,不必大惊小怪,他们守的这段大堤肯定没事。所以,没必要去弄新的沙土加高大堤。

小官无奈离去。

下半夜,丁彬守的这段大堤,水位不断上涨,冲决了堤坝,当场冲走了很多士兵。洪水滔滔,淹没了农田,民房,还有民房里的人。

第三天,萧子敬在上朝时得知消息,龙颜震怒,当即下旨,剥夺丁彬宁朔将军的头衔,下廷尉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