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天早朝退朝后,陆澄随着朝臣往太极殿外走,忽然,身后传来一声呼唤,“陆将军留步。”

应声回头,陆澄见来人乃是萧子敬的近侍吴兴。吴兴紧倒着碎步,快步走到陆澄近前,“陆将军,陛下召您去两仪殿。”

陆澄没说话,单是沉默着一点头,跟着吴兴来到了两仪殿。待陆澄走进了两仪殿,吴兴在陆澄身后关上了殿门。两仪殿中,只剩了陆澄和高坐上位的萧子敬。

陆澄紧抿双唇,一步步向萧子敬走去,及至走到近前,躬身施礼,“微臣参见陛下,不知陛下唤臣前来,有何贵干”

“抬起头来。”前方,传来萧子敬情绪莫测的声音。

陆澄闻声抬头,直视萧子敬,脸上的表情也是高深莫测。

静寂无声的两仪殿中,两个爱着褚灵宾的男人,一个坐着,一个站着,两两互望,用眼神无声交流,无声交锋。

末了,萧子敬轻声开口,“褚贵嫔想出宫,回归褚家,不想做朕的女人。可是她既以朕的女人身份入宫,注定今生再无出宫可能。”

陆澄容色不变,不声不语。

萧子敬接着往下说,“当日,朕人事不知。倘若朕有知觉,断不会让太后下旨,召褚贵嫔进宫冲喜。”

陆澄的脑中现出了一道谕旨,虽然只看过一遍,但谕旨上的每个字已经深深扎进他心里,再拔不出来。

谕旨上写着:维大齐开泰四年一月,皇帝诏曰:故征虏将军褚禹之女褚灵宾,性实贤淑,德容修美,遐迩知名,堪为坤表。因逢父丧,守孝三年。今孝期已满,其于今日入宫。钦此!

在陪同张氏夫人跪接这道谕旨的整个过程中,他面容平静,没人知道他的心里,山崩地裂!

萧子敬一句句讲下去,“进宫当日,褚贵嫔对太后说,她曾与人缔结婚约,不能一女二嫁。”

陆澄目光微闪,萧子敬将陆澄这点细微的表情变化看进心中,“朕不知与褚贵嫔缔结婚约之人是谁,”陆澄嘴唇微动,萧子敬抢先说出了下面的话,“朕也不想知道。”萧子敬看到陆澄喉结微动,像是咽下了什么,“朕听闻卿与褚贵嫔从小一起长大,褚贵嫔待卿有如一母同胞。所以,朕想让卿去劝劝褚贵嫔,让她安心留在宫里。她因此事已经绝食三日,褚老夫人也是一筹莫展。”

陆澄沉默地站着,没有马上说去,也没有马上说不去。萧子敬看着脸上不见半点表情的陆澄,觉得自己是个卑鄙小人。有人说:人在江湖,身不由己。人在天家,何尝不是身不由己。

过了一会儿,陆澄轻轻一眨眼,“臣去。”

萧子敬深深呼吸,“有劳陆卿。”

嘉德宫中。

褚灵宾面朝里躺在睡榻上,她的母亲张氏夫人坐在睡榻边,哀哀地劝说着,边劝边抹眼泪。褚灵宾闭着眼睛,泪水从紧闭的双眼中不断流出来,滑下脸颊,洇湿了枕头。

她心疼母亲,不想惹母亲伤心落泪,可事关她的一生,她绝不妥协!能活着回褚家最好,不能活着回去,死她也要为陆澄守住清白之躯!

萧子敬带着陆澄走到褚灵宾的睡房外,吩咐守在门外的两名宫女,“开门。”

两名宫女轻应一声,一左一右地推开了房门。萧子敬没有进门,而是问一名宫女,“褚夫人在里面吗”

宫女垂首道,“在。”

“去把褚夫人叫出来,就说朕有事找她。”

“是。”宫女迈步进房。

听说萧子敬要见自己,褚夫人不知何意,然而不敢耽搁,擦干了眼泪,抹净了鼻涕,跟着宫女走了出来。看到站在门外的陆澄,她愣住了。

萧子敬温和浅笑,“夫人不必诧异,陆卿是朕找来的。朕听说,陆卿和褚小姐从小一起长大,感情甚好,心想或许陆卿能劝说褚小姐改变心意,也未可知。”

张氏夫人看了一眼陆澄,叹了口气,“你去劝劝她吧,我是一点办法也没有了,说什么都不听。”

陆澄抱腕,“遵命。”说罢,迈过睡房的门槛走进房中。

萧子敬对守门的宫女使了个眼色,两名宫女马上将房门从外面合上。

“夫人,这边请。”萧子敬作了个请的姿势,引着张氏夫人去嘉德宫的一处小殿休息,等消息。

光线随着房门的关闭暗了下来,陆澄站在原地,好一会儿没有动弹。这就是阿珊要呆一辈子的地方他转动着脖子,左右看了看,很漂亮的房间——典雅中含富丽,富丽中见典雅。最出彩的是隔开外室与内室的那架琉璃屏风,高大、美丽、神秘,幽蓝色的屏风上布满了大小不一,花纹各异的蝴蝶。

绕过这架屏风就能看见阿珊了吧,陆澄想。

他抬起脚,一步又一步向屏风走去,走到屏风近前,转过屏风,一刹眼热鼻酸。

视线前方是一张宽大精美的睡榻,睡榻上躺着一个人,背对着他。他直着目光,一步又一步向睡榻走去。

睡榻上,褚灵宾凝然直视睡榻的榻板,听着身后的脚步由远及近,最后停在了睡榻旁。褚灵宾不打算搭理来人,不用问,肯定是萧子敬。他想站就让他站,站累了,站腻了,他自然会走。想让她屈服,断无可能!

因为身后的人始终不说话,褚灵宾有气无力地开了口,“陛下别费力气了,微臣就是饿死,也不会改变心意。”

下一刻,身后响起了一声温柔的呼唤,“阿珊。”声音很轻,像怕吓到谁,又像是怕被第三个人听到。

仿似一个惊雷在褚灵宾耳边炸响,褚灵宾难以置信地快速转身,发现陆澄站在睡榻前,对自己微微地笑。

褚灵宾一骨碌爬起来,因为三天水米未进,起床的动作又过猛过快,下一刻,她的眼前一片漆黑,连带着生出天眩地转之感。她跌坐在睡榻上,闭上眼睛,扶住了额头。陆澄连忙伸手扶住了她,“阿珊!”

褚灵宾在又慌又乱的心跳中安慰陆澄,“我没事,没事,给我倒杯水吧。”

“好。”陆澄扶着褚灵宾在睡榻上靠好,转身去找水。房间里有个乌漆嵌宝的如意几,如意几上摆着绿瓷的水壶和水杯。

陆澄倒了一杯水,拿着水走回到榻前,将水杯凑到褚灵宾的唇边,“喝吧。”

褚灵宾咕咚咕咚地喝尽了一杯水,“再给我倒一杯。”

陆澄依言又给褚灵宾倒了一杯水,褚灵宾又全喝光了。两杯水下肚,褚灵宾有了点精神,也有了点力气。

“你怎么来了坐。”她拍了拍睡榻的边沿,说话明显中气不足。

陆澄顺从地坐了下来,“陛下让我来的。”

“他让你来劝我”

“是。”陆澄直言不讳。

褚灵宾的心中忽然升起一丝恐惧,“你不会劝我留下,对不对”

陆澄垂下眼沉默不语,褚灵宾急了,伸出双手抓住了陆澄的一条胳膊,“陆澄,你抬起眼睛,你不会劝我留下,对不对”

陆澄抬起了眼睛,“小姐,留下来吧。”

“你说什么”

陆澄咽下喉间涌起的酸涩,“如果因为我的存在,小姐不愿留在宫中,那我马上自尽在小姐面前。”说着,他抬起手向自己的天灵盖拍去。

褚灵宾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抓着陆澄的胳膊,不让他自残。陆澄眼望着褚灵宾,抬起另一只手,一根手指一根手指地将褚灵宾的手掰开,站了起来。

褚灵宾伸长了手臂去够他,陆澄向后退去,褚灵宾的大半个身子探出了睡榻,“扑嗵”一声摔在了地上。陆澄的身体下意识向前一动,想要去扶,却又在下一刻生生止住。

褚灵宾想要站起来,奈何双腿无力,使了半天劲,怎么也站不起来。她趴在地上,仰着头,满脸泪水地向陆澄伸出了手,“陆澄,我不想嫁给他,我想嫁的人是你,你知道的!”

陆澄的眼圈红了,眼泪在眼眶里打转,“陆澄感激小姐抬爱,只是你我今生无缘,还请小姐不要执着。”

褚灵宾泣涕横流,不住摇头,“我不要!我不要呆在这里,我要回家,我要嫁给你!”

陆澄的眼泪流了下来,“小姐,放下你的执着吧。”

褚灵宾哭得说不出话,只是看着陆澄一径摇头。陆澄再次抬起手,向自己的天灵盖拍去。

“不要!”微弱惊叫的同时,褚灵宾的身体忽然爆发出一股力量,瞬间撑起身体向陆澄扑去。

陆澄再次躲开,褚灵宾扑倒在地。褚灵宾仰头望着陆澄,痛苦万分,“陆澄,为什么你也要逼我”

陆澄跪在褚灵宾面前,矮下身子,“小姐,为夫人想想吧。大人和两位公子都不在了,夫人只剩下你一个亲人。你若执意要回褚家,势必天威震怒。既便陛下不怒,太后也会发怒。到那时,遭殃的不止小姐一个。陆澄不怕受牵连,可陆澄替夫人怕,替夫人不忍。小姐,夫人十月怀胎,含辛茹苦地生下你,养育你,你忍心夫人为了你遭受刀斧之刑吗退一步讲,你忍心夫人因你遭受流放之苦吗”

褚灵宾沉默不语,只是不住地流泪。

过了一会儿,她抬起朦胧的泪眼,定定地看着陆澄,“陆澄,陆澄……”

她有千言万语,却不知从何说起。而且她也知道,纵有千言万语,此际也于事无补。她只是想唤陆澄的名字,这两个字在缓解她心中刀绞般疼痛的同时,又让她的心刀绞般地疼痛。

陆澄在褚灵宾的呼唤声中,流下了两行热泪,“阿珊。”他抬手将褚灵宾扯了起来。

二人相对而跪,像一对拜堂的新人。然而,这对新人的脸上不见开心的笑容,惟有泪千行。

如此相对无言地看了一会儿,褚灵宾忽然抬手从陆澄的鬓边扯下了一根头发。陆澄困惑不解之时,但见褚灵宾又从自己的头上扯下了一根头发,当着陆澄的面,将两根头发撮在了一起。

两根青丝,像两条藤蔓,你绞着我,我绞着你,你缠着我,我绕着你。你中有我,我中有你。

一句诗句,从褚灵宾的口中轻轻逸出,“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

这两句诗,声音低得只有褚灵宾和陆澄能听见,音量形同于耳语。

褚灵宾将完全绞在一起的两根头发递给陆澄,”天为媒,地为聘,我们已经结发。陆澄,你认我是你的结发妻吗”

陆澄使劲咽下喉间的酸涩,看着褚灵宾,用力一点头,“认。”

褚灵宾低唤一声,“夫君。”

陆澄轻回一声,“娘子。”

在满脸的热泪中,褚灵宾绽出了一个比哭还难看的微笑,“今生能嫁给你,我没有遗憾了。陆澄,你知道放妻书怎么写吗”

陆澄摇头,褚灵宾继续难看地笑,“猜你也不会。我看过一份放妻书,咱们府葛大他娘子以前结过一次婚,她手里有一份放妻书,我看过。说来也怪,”褚灵宾悲伤惨笑,“我只看了一遍就记住了。现在想来,老天要我记住,是有朝一日让我用在自己身上。”她叹息着呼出一口气,“陆澄,你跟我说一遍放妻书吧。说完了,我们桥归桥,路归路,从此嫁娶随意。”

陆澄容色悲戚,“好。”

褚灵宾眼中含泪,痴痴地望着陆澄,颤抖着声音,一字字低低说了起来,“盖说夫妇之缘,恩深义重,结誓幽远。凡为夫妇之因,前世三生结缘,始配今生夫妇,若结缘不合,难归一意,理当各还本道。愿娘子相离之后,解怨释结,更莫相憎。一别两宽,各生欢喜。”

陆澄静静地听着,学着。

她的声音和他的声音,声声悲戚,字字酸楚。终于,褚灵宾说完了放妻书的最后一个字,陆澄也学完了最后一个字。

褚灵宾看着陆澄,含泪而笑,“现在,我可以嫁给陛下了。哦,对了,”她忽然想起了什么,伸手入怀,从怀里掏出入宫那天陆澄送给她的礼物。

这些天,无人之时,她便掏出陆澄送她的耳坠,凝神细看,这副耳坠是她的精神支柱。

“夫君送给我的耳坠,为妻很喜欢。夫君为我戴上吧。”褚灵宾从小口袋里倒出耳坠,托在手上,递到陆澄面前。

陆澄看着这副耳坠,百满交集。

“好。”他轻声说,拿起一个耳坠小心翼翼地挂在褚灵宾一边的耳垂上,又拿起另一个耳坠挂在褚灵宾另一边的耳垂上,褚灵宾很配合地转头。

“好看吗”待陆澄挂完两只耳坠,褚灵宾抬起双手摸了摸。

陆澄微笑,“好看。”

下一刻,褚灵宾扑进陆澄的怀里,紧紧搂住陆澄,泣不成声。陆澄木然地回抱着褚灵宾,心中有如万箭穿心。

过了一会儿,褚灵宾从陆澄的怀里脱出身,擦了擦鼻涕眼泪,“扶我起来。”

陆澄依言扶着褚灵宾站起来,褚灵宾倒退一步,双手放在一侧腰间,垂首屈膝,深深地给陆澄施了一个万福礼,“夫君慢走。”

陆澄紧咬牙关,“娘子多保重。”说完,决绝转身,大步离去。

褚灵宾站在原地,目送着这个风华绝代的男人,这个原本应该与她偕手一生的男人,一步步离她远去。

不过还好,今生她总算嫁过他。虽然他们没有喝合卺酒,没有行周公之礼,没有生儿育女,没能让第三个人知道他们的夫妻关系,那又如何

天知,地知,陆澄知,她自己知:他们结过发,他是她的结发夫,她是他的结发妻,哪怕只有短短的片刻。

片刻,她已知足。

这一生,她终是嫁过自己心爱的男子。

嘉德宫的偏殿中,陆澄向萧子敬复命,“微臣幸不辱使命,贵嫔娘娘答应留在宫中了。”

萧子敬看着陆澄前胸的点点水痕,“哦陆卿是怎么劝贵嫔回心转意的”

走出褚灵宾寝居之前,陆澄在门口擦干了鼻涕眼泪,现已神色如常,除了两只眼圈微微泛红,“微臣让贵嫔娘娘顾全大局,顾全主母。”

萧子敬唇角轻牵,“朕也是如此劝的,奈何贵嫔不听。不想陆卿一劝,贵嫔就听了,陆卿与贵嫔的感情当真深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