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3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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萨菲罗斯病了,但他对自己的病情一无所知。
五台战争结束后,神罗的英雄并没有退休,他和以前一样照常出任务,只是任务内容由统领军队上阵厮杀,变成了消灭散布在世界各地的反神罗组织。
“你还记得小时候的事吗?”
“比如什么?”
银色的长发如同月光一般从指缝间流淌下来,萨菲罗斯背着她坐在床边。他才出完任务回来不久,明天一早又要去北方的冰原地区。有情报称那里藏着反神罗组织的基地,上一批派过去的神罗士兵全军覆没,神罗的高层觉得事态严重,决定让萨菲罗斯亲自出马。
萨菲罗斯身上残留着并不明显的血腥味,长长的银发沿着肌理流畅紧实的肩背滑落。和碧绿的竖瞳给人的锋利感不同,银色的长发软而冰凉,在卧室的灯光里氤氲着柔软的光泽。
她梳理着萨菲罗斯的头发,手指从他耳后的发根开始,顺着头发的走势慢慢往下梳,将银色的发丝拢入掌中。
这么做似乎能让萨菲罗斯放松下来。碧绿的瞳孔像猫科动物一样微微眯起,胸膛传来的震动比平时轻缓柔和。她以手指为梳,轻轻抓弄他耳后的发根时,他有一次没能忍住,发出了惬意而低沉的叹息,然后很快就止住了从自己喉咙里溢出的声音。
“……没关系。”她说,“你不用忍着。”
这似乎是个陌生的建议。萨菲罗斯当时转过头,用那双漂亮的绿色眼睛看着她。
“如果你不喜欢我的做法,你可以告诉我。”
“……”
他将头转了回去,半晌才说:“我没有不喜欢。”
那段时间他经常做出这种举动。自从她毫无预兆的表白,她时不时就能感受到萨菲罗斯的视线。但和以往不同的是,每当她看过去时,他又会不动声色地移开目光。
像猫。
那些美丽又难懂的生物,表达自己心情的方式非常矜持。
萨菲罗斯似乎很想告诉她什么,但又不知道如何开口。她第一次试着帮他梳理头发的时候也是,他的反应好像有些难以自持,所以第二次机会来临时她没有继续尝试。萨菲罗斯当时什么都没说,表现也没有什么不同,但就是能让她感觉到他微微的失落。
于是帮萨菲罗斯梳头发的习惯保存了下来。他比她高很多,他坐在床沿时,她得膝盖触着床垫直起身,从上往下梳理瀑布般漂亮流丽的银色长发。
“神罗很早就将你派去了前线。”她捡起之前的话题,漫不经心道,“在那之前的事,你还记得吗?”
萨菲罗斯的身影顿了顿:“……大部分时间我都在接受训练。”
“成为士兵的训练?”
他嗯了一声,低沉的嗓音在胸腔里震动。
她慢慢点头,继续梳理美丽的银发。
“听起来很辛苦,你一般在哪里接受训练?”
“神罗总部的战斗模拟室。”
“除了训练以外,你还会做什么吗?”
萨菲罗斯侧了侧头,她手中的银发随着他的动作滑出些许。
“学习。”他说,“还有读书。”
“有照顾你的人吗?”
萨菲罗斯沉默了一会儿。
“……科学部的工作人员负责照顾我的日常生活起居。”
“你一直,”她顿了顿,“作为士兵上战场之前,你一直都待在那里吗?”
从有记忆起,就一直在实验室里吗?
萨菲罗斯静止片刻,当他保持不动时,就像完美的雕塑、或是捕猎状态的野兽一样能做到完全静止。
漫长的停顿过后,萨菲罗斯简短地说:“是的。”
“……我可以问一句为什么吗?”她放轻声音,“为什么神罗的科学家会对你感兴趣?”
萨菲罗斯微微转头,碧绿的竖瞳朝她看来。
她听见他说:
“因为我有特殊的战斗才能。”
“……”
“……是吗,原来如此。”
她没有继续问下去。冰面还没有出现裂痕,但她不敢继续试探。
萨菲罗斯第二天清早出发,在他出发之前,她让他在原地稍等一下。
“上次你去冰原地区的时候,我就觉得你身上少了点什么。”
她让萨菲罗斯弯下腰,将那条浅灰色的羊绒围巾搭到他身上,仔细地帮他围好围巾,然后稍微整理了一下他的衣襟,用手指从围巾里拨出银色的长发。
“好了。”她碰了碰萨菲罗斯如同大理石般苍白完美的脸颊,手指蹭过他的皮肤,“是不是暖和多了?”
碧绿的瞳孔里涌动着美丽的光河,萨菲罗斯看着她,他脸上的表情不多,但在朦胧的晨光里显得温柔软和。如果说高大冷峻的身影平时就像出鞘的刀,锋利冰冷,带着一种致命的美感,那他此时就像收起爪子的大型猫科动物,低下头颅任人抚摸。
萨菲罗斯微垂眼帘,长长的睫毛投下阴影,遮去了他眼中的神色。
“我会尽早回来。”他低声说。
这句话意味着神罗的敌人要倒霉了。
她笑了一下。
离开前,萨菲罗斯将她拢入怀中,克制地抵了抵她的额头。
“抱歉,”他说,“这次又要留你一人。”
温热的气息仿佛仍然停留在面颊上,当她再次抬起眼帘,萨菲罗斯的身影已经消失在了门外。
寂静笼罩下来,她敛起笑意,脸上的表情很快消失不见。她站在玄关前,拿出放在外衣口袋里的手机。
来自陌生号码的邮件映入眼帘:
「后天下午三点,第八区剧院旁边的咖啡馆。」
第八区是米德加的商业中心,繁华的街道店铺林立。不远处矗立着喷泉广场,巨大的西洋式建筑塔顶尖耸,乍一眼望去就像哥特式的教堂或皇宫。
到了晚上,整个街区亮起霓虹灯光,上映《loveless》的剧院外排起长龙,人群摩肩接踵。和夜晚相比,白天的街道冷清许多。下午三点大多数人都还没下班,二楼的咖啡馆客人寥寥。
她推开门时,门顶的铃铛晃了一下,清脆的铃声在安静的咖啡馆里回荡扩散。
靠窗的位置坐着一个身影,对方神色自然地朝她微微颔首,好像两人不是第一次见面的陌生人,也不是审问者和被审问者的关系。
她不动声色地看了一眼咖啡馆里其他人的位置,走向窗边坐了下来。
“茶还是咖啡?”大概是看出了男人身上的西装价值不菲,来到两人桌边的侍者很有礼貌。
“一杯咖啡,不加糖。”对面的人温和道,“再加一杯热巧克力。”
真是礼貌的威慑。
侍者走远后,对方转过头,神情和声音都仿佛用精准的标尺量过,保持着恰当的礼仪和公事公办的距离感。
“我是曾。”
塔克斯的曾。
咖啡馆二楼的玻璃窗映出米德加灰蒙蒙的天空。那名侍者很快端着托盘来到两人所在的桌边。她看了一眼对方面前的黑咖啡。
“喝苦咖啡是你们的习惯?”
“不,”曾平静地回答,“这只是为了保证工作效率。”
她嗯了一声:“昨晚加班了?”
“这是我不能透露的情报。”
“真严谨。”她端起放到她面前的那杯热巧克力,“你们想知道什么?”
对面的人看着她。彬彬有礼的职业面具让人看不出来他此时心里在想什么。
“既然你已经强调了效率,”她说,“我们不妨直接开始?”
“如果你不介意的话。”
“你比我想象中的礼貌很多。”
“今天的谈话,你并没有应约的义务。”
“是吗。”她说,“真的没有吗?”
曾微微颔首:“我可以向你保证,今天的谈话不会遭到塔克斯之外的人监听。”
她没有立刻回答。瓷质的杯子细腻光滑,白色的热气在眼前摇曳飘荡。咖啡馆楼下传来铃声,叮铃一声,余音在空气里如涟漪荡漾消散。
“我还以为塔克斯什么秘密都能挖掘出来,就连死人的嘴巴都能撬开。”
双手交叠置于桌面,曾看着她的眼睛说:“1992年7月,围墙商业街发生了一起多人死亡的凶杀案,死者生前都属于同一个犯罪团伙,专门从事人口贩卖。”
她不紧不慢地喝了一口热巧克力,甜腻的热意在口腔里融化开来。
“然后?”
“被贩卖的包括贫民窟福利院的儿童,根据幸存者的口述,你当时也在现场。”
“你是说死亡现场?”她回道,“当时很多人都在。光是和我关在一起的就有……五六个人。”
观察她的表情半晌,曾不动声色地说:“你看起来很冷静。”
“你看起来也很冷静。”她夸了回去。
“我知道这个经历并不愉快,当时的死亡现场据说非常惨烈,足以让调查这起案件的成年人留下心理阴影。”
曾微不可察地顿了顿:“恕我直言,这起案件中的其他证人都没能做到像你这般冷静。”
“当年的事给我造成了一定的精神创伤,你可以理解为一种情绪障碍。”
“情绪障碍?”
“人所能承受的情绪一旦超过某个阈值,就会像烧断的电线一样坏掉。因为当时太害怕了,自从那件事之后,我就不太能做出正常的情绪反应了。”
曾看着她没有说话。
“当年的犯人找到了吗?”
曾的表情没有变化,语气依然温和沉稳:“尚未。”
“所以塔克斯在调查?”
“根据你的记录,你从来没有去过医院就医。”曾换了个看似无关的话题,“为什么?”
塔克斯调查的好像比她想的还要深入一些。虽然不清楚对方的意图,但两人既然现在还能坐在咖啡馆里好好说话,就说明塔克斯手里没有实质性的证据可以将她定罪。
“因为我不喜欢他人的肢体触碰。”她摩挲着杯柄,“经历过围墙商业街的人口拐卖事件后,我变得极其厌恶陌生人的触碰,所以就算去了医院,也无法接受医生护士的检查。”
“1999年9月,你被卷入车站袭击事件,当时受伤却没有立刻就医,也是这个原因吗?”
“塔克斯的调查真仔细。”
“这是我们的工作。”
曾始终没有动他的那杯黑咖啡。
“车站遭袭的第二天,神罗总部有你的上班记录。”
“如果查过我的全勤记录,你应该不会感到意外。”
“确实。”曾说,“如果在这之后你没有消失接近一整周的话。”
“……”
“那段时间,你在哪里?”
她抬起眼帘。和塔克斯撒谎没有必要,既低效又费力。像他们这样的人,最擅长的就是问已经知道答案的问题。
“我偷渡上了一辆列车。”她平静地说,“我当时跟着一个形迹可疑的科研人员,登上了一辆我不应该靠近的列车。”
“那个列车上当时有谁?”
“很多人。”
她知道这是拙劣到幼稚的回答,但她的表情没有波动。
“你能说的更具体一些吗?”
曾没有移开目光。两人的视线胶着良久,她微微侧头,依然盯着对面的人。
“为什么要问已经知道答案的问题?”
“诚实对于我们来说非常重要。”
“塔克斯诚实吗?”
“这和我之前的问题无关。”
极轻微的动静传来,咖啡馆里的其他几名客人将手探入外套。气氛变得危险起来,仿佛空气里绷着一条看不见的丝线,就等着压力骤断的瞬间。
她盯着对面的人许久,终于微微垂下眼帘。
“萨菲罗斯。”
她端起已经冷却的杯子:“当时的列车上还有萨菲罗斯。”
“他为什么包庇你?”
“……”
她说:“我不知道。”
自收到塔克斯的邮件以来,波澜不惊的心湖第一次有了起伏。因为她意识到自己确实没有办法回答对方的问题。
“他当时为什么要帮我,”脑海里出现了奇怪的空白,但她面上依然平静,“我不知道。”
极其漫长的寂静后,对面的人微微放下交叠的双手。她听见曾说:“我还有最后一个问题,需要你帮助解答。”
冬季天黑得早,外面的天色不知不觉间暗了下去。但现在公寓里没有等着她回去的人。她提前请了下午的假,就算待到咖啡馆闭馆也没有问题。
“1989年……”
有什么东西好像动了一下。她不清楚那是否来自她的体内,亦或只是单纯的错觉。
曾将时间回拨到十三年前。
“有两名科学人员从神罗总部失踪,至今没能找到尸体的下落。”
“……尸体?”她慢慢说,“你怎么确定那两个人已经死亡?”
“出于安全方面的考虑,神罗会扫描前往贫民窟的列车上所有乘客的身份信息,这是米德加市民都知道的常识。”
曾看着她:“其中一名科研人员的身份信息,最后一次被探测到是在前往第四区贫民窟的货运列车上。但是,那辆列车上当时并没有这么一名乘客。”
“那可真是奇怪。然后呢?”
“前往第四区贫民窟的搜寻队一无所获,因为当时失踪的只是微不足道的底层科研人员,神罗很快就将这件事置之脑后。”曾说,“很遗憾,那可能是个错误的判断。”
“为什么?”
“那两名科研人员的工作是处理科学部的实验废品。当年的搜寻队可能找遍了所有地方,但他们还漏了至关重要的一个场所。”
“……”
她听见自己道:“比如?”
“处理实验废品的焚化炉。”曾冷静地说,“如果将尸体扔进去,自然不会有人发现。”
“……”
黑暗漫上窗户,光滑冰冷的玻璃映出模糊的光影。
“告诉我这些事情的意义何在?”她语气平静,“我能帮到你什么?”
“十三年前的失踪案是一起将近完美的犯罪。如果当年的犯人还在米德加,对城市的治安会是相当大的危害。”
“假定犯人没有离开米德加,”曾观察着她的反应,“为什么这么多年都没有再发生过类似的案件,你心里可有头绪?”
如果这个世界上有测谎仪,她知道自己此时的心率,血压,呼吸都不会有任何变化。
“没有。”
如果塔克斯手里握有实质性的证据,两人现在根本就不会坐在普通的咖啡馆里聊天。就算是异想天开的猜测,要绕到她身上也有些困难。
除非对方手上有科学部销毁过的文档复原件,而且对比过当年的生物信息,不然这世上不可能有人知道她是死而复生的实验体。
所以只是直觉?
哪怕只是些许的怀疑,塔克斯的直觉也确实非同一般。
她笑了一声,虽然她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笑什么,忽如其来的笑声无法压制,距离两人最近的那桌客人明显紧张起来,但被同伴按住了手腕。
“那么,”她抬起眼帘,“你们还在试图追捕当年的犯人吗?”
“如果你有线索的话。”曾表情不变。
“让我想想,你们形容的这个犯人——杀人的时候毫不手软,而且能够利落处理作案现场留下的痕迹,这么多年都隐忍不发,听起来确实像一个熟练的连环杀人犯。”
“这样的人多半残忍,冷血,没有同理心,如果要我猜猜看的话——”
她将手抵在下巴上,身体微微前倾。
“应该撒起谎来也相当熟练吧。”
相比实验室里的怪物,因为拥有智慧所以更加危险。
披着人皮的东西,比什么都可怕。
曾的眼里飞快闪过什么,无懈可击的面具出现松动,他肩膀紧绷,差点退后,但极其优秀的职业素养将他钉在了原地。
因为没有收到信号,尽管手都已经按到枪上,咖啡馆里的其他人没有行动。那些人神情高度紧张的模样,不知道的还以为她在他们眼中是什么可怕的外星异形,下一刻就要撕开虚假的皮囊,从里面爬出谁知道什么东西来。
“……我开玩笑的。”她重新坐回去,手指勾上冰凉的杯柄,“我又不是专业人士,知道的哪有业内的人多。”
她端起杯子:“你已经问了我这么多问题,我也可以问你一个问题吗?”
微不可察地重新调整好呼吸,曾微微颔首:“当然。”
“为什么现在才找我聊天?”
在发现她身份可疑时,就应该第一时间让她人间蒸发,而不是暗中观察她这么久,才礼貌地有所行动。
冷掉的黑咖啡散发着苦涩的香气,过了片刻,对面的人才抬起眼帘。
“萨菲罗斯是神罗重要的资产。”曾告诉她,“让他对神罗保持单一的忠心比什么都重要,如果是以前的话,公司高层绝对不会批准他的家属申请。”
谁都可以拥有家人,拥有互相宣誓忠诚的爱人,但只有萨菲罗斯不行。
萨菲罗斯过于特殊。因为这份特殊,他得到世人景仰和畏惧的同时也被剥夺了许多普通人拥有的事物。
“让这一切改变的是杰内西斯和安吉尔的叛逃,公司高层意识到他们得调整策略。继杰内西斯和安吉尔之后,神罗无法再承担萨菲罗斯的背叛。”
她一时没有说话。
“……所以不如略施恩惠?”
“就结果而言,萨菲罗斯自愿留在米德加的时间确实增加了。”
咖啡馆楼下传来汽车驶过的声音,繁华的街道在夜色里热闹起来。
“至于是否要选择另一种方案,”声音微顿,曾继续道,“只要是稍微有点理智的人,都不会想和萨菲罗斯为敌。”
门铃声传来,冷清的咖啡馆很快就要涌入更多客人。
她缓慢地回过神,意识到对面的人一直观察着自己的反应。她看向杯底,发现里面早就空了。
这似乎是谈话结束的信号。
曾礼仪周到地拿起桌面上的账单:“今天由我请客。”
“今天?”
“我无法保证没有下次。”
她点点头,也站起身。
“需要我送你去车站吗?”
“不用。”
两人在咖啡馆前的夜色里分道扬镳。
霓虹灯牌在黑夜里闪烁着电路般的光芒,冰冰凉的水点落到脸颊上,她在人群中停下脚步,抬起头时,才发现米德加下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