切菜的时候不小心切到了手。

伤口很浅,没有出血,被刀划开的皮肤如同肉色的蜡。疼痛隔了一阵才传来,可能是因为她心不在焉,也有可能是因为模拟的身体终究不如实物那般敏锐。

“妈妈!”

卡达裘脸色惨白。三人夸张过头的反应,不知道的还以为她将自己整只手指都切了下来。鲜血喷溅出来,瞬间将厨房变成了命案现场。

她被迫到沙发上躺着,面无表情地望着客厅的天花板。悲痛万分的三人围在她身边。明明只是切到了手,她却有种自己大限将至的错觉。

如果现在被连人带沙发扛到医生那里去,她就真的没办法在这个街区露脸了。边缘城说大不大,说小不小。人际关系网错综复杂,各种消息八卦都传得极快。

卡达裘本来精神状态就不太稳定,泛红的眼眶看起来在强忍情绪。罗兹已经在哭了。亚祖第一次没理他,嗓音紧到发颤。

“妈妈?”

“……我没事。”

三人手忙脚乱地拿出治愈魔石,在绿色的光芒亮起来之前,她按下三人的动作。

“真的不用。”她开口,“让我休息一会儿就好。”

三人被她打发出去买药。随便买点什么都好。三人走得极其不情愿,几乎到了一步三回头的地步。她闭上眼睛假寐,直到大门关上的声音传来。

终于清静了。

合拢的窗帘隔去了冬日灰白的日光,客厅里安静得仿佛能听见尘埃飞舞的声音。

她躺在沙发上,从旁边的茶几上拿起一叠报纸杂志。最新的报纸上显示着今天的日期:[v]历0008年1月19号。

后天房租合同就到期了。

0008年的1月21日,原本是陨石落下的命运之日。

街道上传来自行车车铃的声音。运货的卡车隆隆启动,携着尾气逐渐远去。风平浪静的一日,落在窗沿上的灰尘仿佛在阳光的缝隙中打盹。

就算去寻找末日的征兆,那种东西也无迹可寻。

打开电视,天气播报员说今晚会下雪。她调小音量,在固定的背景音中开始翻阅信箱里积累的邮件。其中一封邮件来自这个房子的房东,对方委婉地问她愿不愿意续租。她扫了那封信一眼,将那东西扔进废纸篓。

之后都是一些没用的广告,同样被她随手扔进废纸篓。

离开之后这些家具要怎么办?送人或捐给福利院都可以。

桌子椅子沙发、床铺书架橱柜,就像定时的展览品一样。到期之后就该换下来了。

茶几上最后剩下一封信,信封的一角描画着金色的百合花,看起来就像一张小小的笑脸。

「最近好像都没怎么看到你,我上次送你的百合花种子,现在怎么样了?」

百合花如果在冬天种下,至少要等到春天才会开花。

她拿起那封信又放下,最后将信封放到整理过的报纸堆上。

最旧的日期可以追溯到七年前。关于那场灾难的报道占据了各大新闻报纸的头条。伤亡的人数、失踪的人数、对神罗的追责、以及大英雄萨菲罗斯在那场灾难中殉职的悼文。

科学部门被废除、治安维持部和武器开发部也跟着被废除。原本隶属于神罗的特种兵被wro接手,现在是专门清剿魔兽的特殊队伍。

那场灾难的两年后,杰内西斯和安吉尔隐退归乡。一个时代就此落幕。

也不知道杰内西斯看到关于自己的新闻报道时有没有感到欣慰。至少在退休前,他终于以主角的身份占据了当天最重要的新闻头条。

她没有在那些报纸上花太多时间。卡达裘三人回来得很快。因为三人并不愿意离开,她之前不得不强制下达了命令,现在心里倒是后知后觉地涌上了一丝近似愧疚的情绪。

“你们有什么想做的吗?”

她没有同时间带着三人出门过。袭击广场纪念碑的犯人至今还没落网,她身边忽然多出三个“远房亲戚”说不定会引人怀疑,所以三人一直都是轮流跟她出去。

街区附近有公园,经常会有父母带着孩子散步。现在还没有到饭后散步的时间,公园附近没有人。三人没说想去哪里,所以她只是随便走走。三人这几日一直过得束手束脚,因为藏身在人类社会里,不得不克制自己的天性和能力。

她在长凳上坐下来。凳子还没坐热,那边罗兹一个起跳,轻轻松松跃到了三层楼高的建筑楼顶。

购物袋落地的声音传来,她看向街道对面的行人。那个人触到她的视线,也有可能是看到了她身边的卡达裘和亚祖。虽然都维持着人类的伪装,那个人一个哆嗦,连滚带爬地转身就跑。

人类的本能有时候真的很敏锐,可惜就是动作太慢。

她还没说什么,卡达裘和亚祖已经蹿了出去,比嗅到血腥味的猎犬反应还快。

重物落地的声音传来,她仿佛只是眨了一下眼睛,那个人已经被扔到她身前的地面上。

“是活的。”卡达裘邀功般地开口。

“人还活着。”亚祖冷静地补充。

人还活着,但明显已经吓得昏了过去。

罗兹磨磨蹭蹭地走过来,脸上带着一副知道自己即将被训斥的神色。

……篡改人的记忆这种事,她还没做过。

这种时候召唤萨菲罗斯解决问题也许是优选,但她已经七天没理他了。如果是普通人的话,可能会把这个叫做冷战。由于两人根本没复合,所以这个形容并不准确。

靠人不如靠己,她朝那个人的意识中枢伸出手。

那种感觉就像将手伸进沼泽里,浑浊的水里积淤着太多的记忆和情感。那个人的一生忽然涌入脑海,她找到最新的记忆片段,就像进行开颅手术一样,精准地用镊子移除不必要的血肉组织。

人的记忆对于自我的构成有着举足轻重的作用,篡改记忆的时候必须非常小心。她将伪造的记忆移植进去,让那个人以为自己只是在过马路的时候意外晕倒了。

布置好一切之后,她才离开现场。

罗兹欲言又止地跟在她身后,高大的银发青年耷拉着脑袋,肉眼可见地充满沮丧。

“……妈妈?”

今天已经是19号了。这么想着,她停下脚步。然后抬手不太熟练地摸了摸罗兹的脑袋。

三人都长得很高,至少比她高。

罗兹难过的时候会哭,高兴的时候原来也会哭。

亚祖将手背到身后,手臂的肌肉线条似乎紧了紧。

因为不能厚此薄彼,所以摸完这个的脑袋,就得摸摸那个的。

枕太久了,膝盖有些酸,但这些感觉都是暂时的,很快都会过去,就像她割伤手指时的疼痛一样。

最后的是卡达裘。他今天倒是很能忍耐。银发的少年将脑袋枕在她的膝盖上,面朝她的腹部,像幼猫一样蜷缩在她怀里。他似乎恨不能将自己的骨头都缩起来,让自己的存在变得小一点,然后再小一点。

她将落到卡达裘脸上的银发拨到耳后。他的皮肤柔软而冰凉,比普通人体温更低。卡达裘抓着她衣服的边缘,将那块布像宝贝一样捏在掌心里。

他似乎忽然就困了,整个人都放松下来。明明被睡意侵袭,却又舍不得闭上眼睛。于是眼睑半垂着,猫一般的瞳孔尖尖的。

银发的少年看起来就像一只在太阳下打盹的猫。之前被寒冷的雨水淋湿了皮毛,现在太阳重新冒出来,他整个人都变得一动不想动了。

“今天的妈妈很温柔。”

……看起来很放松,倒是意外敏锐。

或许是某种本能般的警惕。

她摸摸卡达裘的头发,没有说话。

在一个地方短期停留的人不应该养宠物。那是不负责任的做法。一个宠物的寿命好歹有十几年,而人类的孩子至少是几十年的责任。

思念体虽然不是人类,但三人的心智和人类的孩子无异。

“妈妈一直都很温柔。”卡达裘意识到自己之前的说辞不妥,急忙补充,“只是今天特别……”

她换了个话题:“明天有想去的地方吗?”

“……妈妈去哪我们就去哪。”

……她就知道。

“真的没有想去的地方吗?”

如果她去哪他们就去哪,他们岂不得融化在生命之流里。

“……”卡达裘低声说,“我想待在这里。”

就在这里。

“卡达裘。”她缓和语气,“你知道我不是你们寻找的「母亲」。”

卡达裘身体一僵。

“不,”他执拗地说,“你就是。”

肩背绷起,他紧紧抓住她的衣角:“妈妈要赶我们走了吗?”

亚祖有把和她之前的对话告诉两人吗?

“是不是萨菲罗斯?”

卡达裘的呼吸急促起来,黑色的竖瞳倏然放大:“你要选择萨菲罗斯吗?”

她没跟上他的思路。

卡达裘哈地笑了一声,短促的笑声卡在喉咙里。他肩膀颤抖,声音扭曲:“为什么总是萨菲罗斯?他究竟有哪里好?为什么……”

他重复:“为什么我就……”

“我不做二选一。”她按住卡达裘,“我的决定和萨菲罗斯无关。”

他倏然抬起头:“你已经做出决定了?”

“……”她将原本的答案咽了回去。

最后她只是说:“我在考虑。”

傍晚的时候下雪了。

零碎的雪花慢慢从夜空飘落,街道亮起鹅黄的灯光。她将遮挡风雪的棚子罩到木架上,然后将花盆摆到棚子底下。

外面的雪逐渐大了起来,纷纷茫茫如白色的萤火。她回到屋内,发现里面没人。卡达裘三人不知道去哪了,至于萨菲罗斯……萨菲罗斯去哪了都和她无关。

白色的雪花被风卷起,象征人类文明的灯光被远方的夜色吞没。米德加的废墟矗立在荒野上,在黑暗中如巨兽匍匐。

冰冷的风声拂过只剩骨架的高楼,吹起了美丽的银色长发。

那个身影站在高楼边缘,黑色的皮革大衣在寒风中猎猎翻飞。他似乎感觉不到寒冷,也并不介意身后出现的阴影,姿态始终闲散得如同在欣赏呼啸的风雪。

“悲哀的思念体。”萨菲罗斯微微侧头,嘴角勾起一丝笑意,“想取代我吗?”

银发碧眸的高大男人转过身,饱含杀意的攻击迫近到身前时,才不经意地一振手腕,瞬间握住锋芒凛冽的长刀。

“第一次见面的时候,我似乎就已经说过了。”

随着金铁之音鸣响,卡达裘手里的刀骤然脱手而出。旋转的刀锋还未落地,喉咙遽然一紧,已被萨菲罗斯单手提了起来。

“回到你们原本的世界去。”

青筋暴凸的手指死死抠着黑色的皮革手套,徒劳似蝼蚁的挣扎。萨菲罗斯掐着卡达裘的喉咙:“道路已经打开了。”

他说:“这是你们最后的机会。”

说完,萨菲罗斯将卡达裘随手一扔,甩向扑过来的亚祖和罗兹。风声急啸,三人坠下高楼,还未翻身爬起,弦月般的弧光紧接而至,一刀切开了大楼的地基。

刀光一闪,水泥崩裂。倒塌的建筑发出巨鲸濒死般的长鸣。萨菲罗斯的身影穿过烟雾,转眼便来到身前。他扣住罗兹的脑袋,将高大的银发青年掼到地上,就像野兽按住奋力挣扎的幼崽一般轻而易举。

地面裂开蛛网般的痕迹,废墟中的魔晄泉盈着绿色的微光。渗透到地表的水流沿着裂痕弥漫过来,凹陷的大地形成了某种天然的水洼。

生命之流沸腾起来,水面剧烈波动。

萨菲罗斯正要将手里的思念体按入水中,滚烫的烈焰呼啸而来,爆炸的火光照亮了黑夜。他松开手,灼热的气流掀起了银色的长发。萨菲罗斯毫发无伤地转过身,看向落到废墟上方的两个身影。

“哦,”红发的身影发出感叹,“我们来得可真及时。”

漆黑的羽毛在雪中悠悠飘落,杰内西斯碰了碰右耳的银坠,对自己的登场方式似乎很满意。

“这算什么?”他扬起眉,“家暴现场?”

“现在不是开玩笑的时候。”安吉尔盯着萨菲罗斯的方向,随时都准备拔剑迎战。

萨菲罗斯轻笑一声,缓缓抬起眼帘:“只有你们两人?”

杰内西斯:“你要不要猜猜看?”

“我们等你出现等得都快发霉了。”他说。

……

有人在敲门。

在这个下雪的夜晚,接近凌晨的时间。

她放下手里的书,离开沙发。打开门时,爱丽丝和扎克斯的身影毫无预兆地映入眼帘。她还未来得及有所反应,爱丽丝已经飞快将门在身后带上。

“抱歉,让我看一下。”爱丽丝握住她的手,仿佛诊断病人情况的医生。扎克斯神情凝重地站在旁边,脸上难得没有一丝笑意。

她被两人搞得一头雾水,但隐约明白自己的身份可能已经暴露了。

是什么时候?

“……和我猜想得差不多。”爱丽丝没有放开她的手。

寒冷的雪夜,人类的体温就像散发着暖意的壁炉。

“你回不去了。”爱丽丝抬起眼眸看着她,眼中盈着忧色,“你无法回归生命之流。”

她听见自己说:“……为什么?”

“因为萨菲罗斯。”

很多事情都是因为萨菲罗斯。世界差点毁灭也是因为萨菲罗斯。

“只要萨菲罗斯不灭,你就不会死。”

“所有的生命原本都属于星球,但是……”爱丽丝声音微轻,“萨菲罗斯从星球那里夺走了很多东西,生命之流也被他污染。只要他不放手,只要他还活着……”

迟疑片刻,爱丽丝抬起手,慢慢将手贴到她的心口处。

“他用自己重塑了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