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为「英雄」之前,萨菲罗斯的人生基本上由两个部分组成。

他既是实验体,也是武器,每天的日程都在实验室和战斗模拟室之间往返,单调而精准得如同时间的钟摆。

刚开始接受训练时,他需要面对的只是数据模拟出来的怪物。但宝条很快就不再满足于此,认为那些虚构的数据不足以测试他真正的潜力。

训练目标更改时,没有人告诉他。他和往常一样,装备好武器踏入金属冰冷的战斗模拟室。

比他庞大许多的怪物,被他手里的刀刺穿心肺后没有立刻化作破碎的数据消散。

抽出刀时,新鲜的血液迸射而出。密集的血点溅到脸上,比他在实验室里触碰过的任何事物都更加温暖。

二楼的观测室里站着许多科研人员,特殊的单向玻璃阻隔了探究的视线,只允许后面的人居高临下地监测着战斗模拟室里发生的一切。

他看着倒在血泊里的尸体,背后的门扉应声开启,那只怪物被善后的人员拖走之前,僵硬的眼球映出冰冷的蓝色荧光,狭长的竖瞳凝固在涣散的时刻。

萨菲罗斯第一次真正意识到自己的特殊,不是在宝条的实验室,也不是在神罗的战斗模拟室里。十二岁那年,他被投放到对五台的战争前线,很快在战争中声名鹊起,以他为原型的特种兵被神罗相继投入战争。

但是他和那些人并不一样。

训练是军队的日常,士兵之间经常会进行对练。

在和他人对练的过程中,萨菲罗斯最先学会的就是收敛自己的力量。

普通的士兵在他面前过于脆弱,就算是特种兵,能正面接住他攻击的人也没几个。

因为没有人能和萨菲罗斯进行对练,其他人训练的时候,他一般都自行练习,偶尔也会以教官的身份指导其他士兵。

但他很快就在指导他人的过程中遇到了难以跨越的难题。

在他看来非常简单的动作,别人不管多么努力,不管练习多少次,就是无法做到像他那般轻而易举。

力量、速度、反应能力,这些差距过于巨大。要向别人解释他为何如此强大,就等同于向刚开始学习算数的人解释什么是微积分一般困难。

因为是不可能实现的事,其他人很快就学会了将这归咎于萨菲罗斯异于常人的强大。

「因为是英雄。」

英雄和所有人都不一样,站在世人只能仰望的高度。

实验室的科研人员将他当成特殊的实验体,宝条对他说过最正面的话,就是他注定伟大。

这么告诉他时,性情古怪的科学家脸上带着接近狂热和陶醉的神色。宝条的视线并没有落在他身上,只顾着沉浸在无人能及的幻想里。

面对那些来自他身上的实验数据时,他并没有太大的感受。那些能够量化的「特殊」,并没有在他心里引起多大波澜。

理解自己的异常,和感受到自己的异常并不相同。

直到置身人群,和其他人一起训练,一起战斗,一起在任务结束后坐在篝火边休息时,他才真正感受到了自己的特殊。

坐在篝火边时,其他人最常提及的就是自己的家乡。不论多么疲惫,不论伤势多么严重,前线的士兵只要想到回家,想到那些等着自己回去的家人、朋友、或是恋人,脸上总会焕发出名为希望的神色。

不管是活着还是死亡,普通人总是和其他人紧密联系在一起,好像有一张看不见的网,将这世上的所有人连结维系。那些网将人从虚无的黑暗中捞起,使他们不致于堕入孤独的深渊。

萨菲罗斯从不参与那些话题,因为他没有加入那些话题的方法。

他没有家乡,没有家人、朋友、恋人。

普通人拥有的这些东西,他一个都没有。

萨菲罗斯是特殊的。他和其他人有所不同。

但是他为什么如此特殊?

如果是神罗,会说萨菲罗斯的特殊是为了成为最强的武器。

如果是宝条,会说萨菲罗斯的特殊是他命运注定非凡的证据。

如果是萨菲罗斯自己……

萨菲罗斯没有办法给出答案。

他早就过了被神罗洗脑的阶段,在军队里的这些年,他早就学会了看穿神罗拙劣的谎言。

所谓的英雄只是由谎言编织的桂冠,他隐约知道神罗并非正义,但他依然为神罗而战。

为什么?

萨菲罗斯心中没有答案。

苹果从不是苹果树的树上掉了下来。他微微侧身,那个颜色奇怪的苹果咕噜噜地滚到地面。他顺着声音抬起头,树上的少年哼了一声。红色的头发,蓝色的眼睛,是他在军队里没有见过的新人。

第一次遇见杰内西斯和安吉尔时,两人还是刚刚入伍的3rd。

背着重剑的黑发少年很快替同伴向他道歉。道歉的过程中,红发的少年昂着头,蓝色的眼睛斜斜望着他,似乎在等他有所反应。

萨菲罗斯没有计较那点失礼。

用苹果砸人引起对方的注意力,似乎是杰内西斯以前的习惯。那两人很快从3rd变成2nd,又从2nd晋升为1st。不知道为什么,他始终记得那个苹果。

也许是因为从来没有人拿苹果砸过萨菲罗斯。也许是因为那句「我也会成为英雄」的宣言。

坐在篝火边的人来来去去,后来只有杰内西斯和安吉尔始终常在。

训练的时候,萨菲罗斯终于有了对手。

虽然说不上平分秋色,但他总算不需要时刻压抑自己。

等他回过神来,三人已经开始经常溜进神罗总部的战斗模拟室。

杰内西斯不断向他发起挑战,挑战的结果每次都没有太大不同,但萨菲罗斯第一次明白了他人经常说的过程比结果更重要是什么意思。

又是一次对练结束时,杰内西斯抱起手臂,要求他们换一个比试方式。

旁边的安吉尔叹了口气,仿佛已经料到杰内西斯接下来要说什么。

战斗模拟室里出现了乡村的风景,不远处的风车缓缓转动,黑发的少年……不,看起来已经是青年了,非常自觉地在自己头上顶了一个苹果。

仿佛看出了他并没有表现出来的困惑,脑袋上顶着苹果的安吉尔开口解释:「规则很简单,拿刀扔苹果,第一个扔中的人即为胜者。」

萨菲罗斯不知道这种举动的意义是什么,旁边的杰内西斯斜他一眼,嘴角微微挑起,用那种拖长的挑衅声调说:「来吗?」

……这也是训练?

不,安吉尔告诉萨菲罗斯,这是他和杰内西斯以前经常玩的游戏。

第一次玩扔苹果游戏的萨菲罗斯,成为了这场比试中的胜者。

刀尖朝前,他在手里平衡着正宗的重量,随后手腕往前一掷,锋利的刀尖随着咻的一声轻响,利落地穿过了安吉尔顶在脑袋上的苹果。

杰内西斯睁大眼睛,满脸难以置信。向来稳重的安吉尔放下手臂,忍了半天还是没能忍住,肩膀抖动着开始放声大笑。

……

那个时候,萨菲罗斯以为自己有了朋友。

……

她来到神罗总部的四十五层时,发现档案室外面有人。

那名穿着黑西装的塔克斯见到她时,面无表情的脸好像出现了近似于如释重负的波动。

她来到档案室前,轻轻在门上敲了一下。

“萨菲?”

她低声说:“我可以进来吗?”

片刻后,脚步声传来。银色长发的1st很快出现在视野里。他将她迎进档案室时,守在门外的塔克斯没有说什么。特殊的合金门扉很快关闭,随着一声轻响再次上锁。

档案室里,成排的书架抵上天花板,中间的桌面上堆满了资料。

“怎么了?”

他好像察觉到了她此时的情绪,虽然她很确定她并没有表现出来。

“……只是忽然想来看看你。”话语涌到嘴边时,她忽然改变了主意,“我可以在这里待一会儿吗?”

“当然。”萨菲罗斯说着,再次走回桌边,“但这里什么都没有,只有枯燥的资料。我已经快整理完了,你再等我一会儿就好。”

他拿起之前读到一半的文件。

她怔了一下:“……已经快要整理完了吗?”

萨菲罗斯嗯了一声。他翻开手中的文档,继续浏览里面的内容。

“……”

她看他看了许久。萨菲罗斯在读书的时候非常专注,经常会忘记时间和周遭的环境。

“……扎克斯,”她听见自己说,“回来了。”

她并没有忘记自己是来做什么的。说话绕圈子并不是她的风格,她是第一次用这么迂回而小心的方式和人说话。

“荷兰德似乎并不能治疗杰内西斯的劣化,杰内西斯原本想要除掉荷兰德,但被赶到现场的扎克斯阻止。在那之后,荷兰德逃进了附近的废弃建筑。”

萨菲罗斯翻阅资料的动作微微顿了一下。

“扎克斯追上去时,遇到了安吉尔。”

她上前一步,犹豫片刻后,轻轻将手放到萨菲罗斯的手臂上,仿佛安抚即将注射镇定剂的野兽一般,她缓声道:“你听我说……”

档案室寂静无声。

“我不清楚具体的过程,但安吉尔强迫扎克斯和他战斗时,似乎已经存了死志。”

她盯着萨菲罗斯的反应。

“安吉尔已经不在了。”

堆积在桌面上的文档资料像雪片一样,萨菲罗斯看着手里的文件,眼神没有落在纸面上。就算现在试着去阅读,他也无法理解那些字句的含义。

现实好像离他非常遥远,那个身影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地,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好像在那一刻戴上了他人无法看穿的面具。

漫长的停顿过后,萨菲罗斯用堪称冷静的语气说:“杰内西斯的情况如何?”

“被扎克斯打败后,他跳进了挖掘魔晄的实验设施深处。”往好了说是生死未卜,直白点的形容就是暂时还没有找到尸体。

萨菲罗斯没有点头。

“荷兰德现在在哪?”

完全剥离了情感的声音,就像冰封的湖面一样没有一丝波动。

站在她面前的人是神罗军的指挥官,是媒体交口称赞的英雄,公事公办的态度找不出任何破绽缺口,冷静理智得令旁人称奇。

“荷兰德目前被关押在朱诺港的军事基地。”

她注意到萨菲罗斯一直拿着手里的资料。他似乎已经忘了手里还有这么一份文件。

“明白了。我会去朱诺港。”

“神罗还没有下达指示。”她平静地说,“你不能擅自行动。”

萨菲罗斯忽然转头朝她看来,他好像一时忘了是谁在和自己说话,碧绿的竖瞳中闪现危险的神色,像开刃的刀一般锋利。

看清楚说话的人是谁后,萨菲罗斯回过神,捏着档案的手骤然一松,里面的纸张像纷飞的雪片洋洋洒落。

她没有去看洒到地面上的资料。

“这里不适合谈话。”

也不适合哀悼死者。

监视无处不在,她不希望萨菲罗斯留在档案室里,一个人消化朋友死亡的噩耗。

“我们回去吧。”她握住萨菲罗斯的手腕,掌心底下的皮革冰冷。

“不管有什么事,都先回去了再说。”

不知道被哪个词触动了僵硬的神经,她将萨菲罗斯带出档案室时,他没有抗拒。

回到公寓时,外面下起了雨。

安静的雨声敲打着玻璃,她打开室内灯,柔和的光线氤氲开来。

对于萨菲罗斯来说,悲伤好像是非常陌生的异物,他没有处理那种情绪的经历或能力。窗外雨声寂静,他看着那片阴沉的景色,仿佛在出神。

她和他一起坐在窗前,短暂的雨季过去后,天气会逐渐转凉,米德加会进入秋冬,太阳的光线比平时更加稀少。

淅淅沥沥的雨声沿着屋檐流落,她靠在他身边,尽力将自己暖意微薄的体温递过去。

「……萨菲罗斯。」

脑海里响起不属于她的回忆。有时候是在树荫底下,有时候是在阳光干燥的荒野,那两个声音不断和回忆的碎片重叠。少年时期的三人,青年时期的三人,他们一起出任务,一起并肩战斗,一起溜进神罗总部的战斗模拟室,然后一起因为破坏公司财产而受罚。

原来有那么多回忆。

「萨菲罗斯。」那两个声音说。

「萨菲罗斯。」

因为遇到了那两个人,萨菲罗斯才有了微笑的表情。

学会开玩笑,学会放松,学会关心并照顾他人的情绪,萨菲罗斯身上的这些人性不是在实验室里培养的,也不是上战场之后为了更加自然地融入集体而习得的技能。

「喂,萨菲罗斯,你在想什么?」

萨菲罗斯有过朋友。虽然时间很短暂,虽然后来最终还是被对方抛弃。

「萨……」

心脏忽然隐秘地疼痛起来,好像有人拿着生锈的刀,一片一片地将心脏的肉往下剜。

……够了。

她对体内的寄生物说,够了,不要再把这些回忆给她看了。

那些回忆并不是她的东西。

她早就该这么做了,但直到现在她才意识到这种行为的不妥。

那些回忆是萨菲罗斯的隐私,不应该随意让他人窥探。

她不能一直做个小偷,所以不要再给她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