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沉默地往回走。

在岚院外,收起沉重的表情,嘴角一勾,又变成那个贱兮兮的木九。

院里的下人朝他行礼。

他好脾气地一路回应,翠文迎出来,把他往东边稍间推,“钰哥儿非要奶奶抱着,乳娘歇在奶奶外间了,奶奶怕吵着钰哥儿,叫奴婢知会爷,请爷在东暖阁歇息。”

木奕珩一怔。

拿孩子做借口……

莫不是,还没消气?

他无奈一笑:“得,这一晚只好孤床冷枕,独个儿煎熬了。”

他样子可怜兮兮的,就着温水洗漱毕,手里拿了本不知哪里搜来的地方志,见翠文认真在里头榻上铺被褥,不由问道:“奶奶可是小日子来了?”

翠文给他问个大红脸,垂头道:“未曾,只是似乎将到日子了,这几天厨房日日温着红枣姜茶,也备了小手炉,给奶奶暖着肚子。倒没见奶奶喊难受。”

木奕珩放下书,眼睛朝那已经掩蔽的门看:“她身子弱,偏爱逞强,知道你是我的婢子,必会与我回报,自然不肯喊疼给你知道。你们姑娘家,就没法子,能不来小日子么?”

翠文头快低到脖子里去了:“爷……奴婢哪有法子……沈大夫也说,只能慢慢将养……”

忽然瞥见木奕珩左手手背上一块新伤,忙移步过来,拿起他的手反复瞧:“爷这是,怎么弄的?”

圆形环状,像给人咬的。翠文大约猜到,多半是林云暖和他胡闹……

听木奕珩没好气地道:“还能怎么弄得?母老虎咬的!”

叹息一声,收回自己的手,笑盈盈瞧着翠文:“若那母老虎有我们翠文半点温柔……”

林云暖披衣起身,在门前,恰听到这半句。

她的步子一顿,连忙缩身回去。

听木奕珩又笑嘻嘻道:“前儿听你们奶奶张罗,说要给你挑人家了。自小你就在我跟前,再贴心不过,说实在的,我这心里,真舍不得……”

林云暖舌根泛酸,一扭头,闭合了只开条缝隙的门。

木奕珩在那和翠文有的没的闲扯:“难得她瞧你好,你若愿意,张勇吴强你选一个,锦墨锦砚他们也行,夫妻俩都在府上,不必两头奔波。今后你就替她管着那几个,有谁敢惹她生气,你就回来告我。那婆娘嘴硬得紧,非要事事逞强不与我说。也不知我疼她,不想她为闲事操劳。”

翠文听他絮叨一大堆,知道木奕珩这番话尽是为林云暖考虑。

她眼眶发热,连忙扭身去继续铺床。

少年相伴,多年主仆,木奕珩又俊,待她们又好,翠文心里不是没有他。

只是她生性腼腆,人又老实,不敢像春熙那般,露了形迹。

可他待她们的好与待林云暖完全不同。

事无巨细的去为一个人打算,什么事都想给她铺好路让她走得轻松,明里暗里的敲打府里上上下下不许任何人惹她不快,背后伏低作小,哀求大奶奶七奶奶她们多加看顾……

奶奶上一世,一定是个菩萨一样心善的好人吧?

否则,如何这般幸运,遇上这样宠她的丈夫?

而林云暖却没听到后半段对话,她脑海中浮现许多的、木奕珩调戏小丫头的画面。

他赞大夫人院里的金鸽手白,说要给她买镯子戴。

他拦住二夫人院里的巧儿,非要人家打开手里的食盒偷块糕喂给他吃。

他接过老夫人房里的红梅递来的香茶,夸人家身上香膏味道宜人。

他和春熙在净房,当真什么都没发生?

翠文今晚上夜,是睡在何处?

他那样的需索无度,说不定一时兴起……

林云暖在屋中胡乱踱步,抬手揪住自己的头发。

她是怎么了,她为何这样的小肚鸡肠?

那些只是些下人罢了,什么时候,她连下人也要介意,也要提防?

睡不着的还有木奕珩。

他在黑暗中,睁开眼睛。

那晚别院当中,卫国公告诉他,他是他的生父。

他虽然已经派人查出些端倪,亲耳听卫国公说出来时,仍是十分震惊。

卫子谚会是他同父异母的兄长?

这简直太荒谬了!

他可不稀罕那样一个父亲,那样一个长兄!

从来最厌恶的人,成了他的血亲,他要如何说服自己,去喊一个二十三年不曾出现过的男人为“父亲”?

适才在书房与木大老爷几乎吵起来,为着他的前途,木大老爷坚决不肯退步。他欠了木家人的,他一直知道,所以他无法理直气壮,无法据理力争,无法任性胡为。

他应了。

应了差事。应了卫国公的安排。

他想在自己房里,在她柔软的怀抱中,寻一点安慰的……

此刻,她应已熟睡,孩子就在身边。

他好想看看她,看看儿子,哪怕一眼。

木奕珩不曾想过,有一天在自己院中,也要做贼般爬窗。

他只开了一条窗缝,身子还不及钻入。

窗前,林云暖托腮,正立在那儿发呆。

两人四只眼睛相对。

林云暖怔住,木奕珩勾唇一笑。

他伸手入内,扣住她的脑袋,将她带到自己面前,略瞧瞧她的脸,倾身过去,将她嘴唇噙住。

林云暖心头泛酸,眼睛一红,伸手捶他的胸膛。

两人一个窗内一个窗外,隔着敞开的小窗,不断加深这个亲吻。

他长驱直入,紧紧扣着她不许动弹,吮得她下唇发麻,舌尖微痛。

他犹觉不足,捧起她的脸来,亲她的下巴,颈子。

就带了旖旎意味。

林云暖想到自己失眠的原因,有些赌气的。

木奕珩伸手将她抱起,从窗口捞出来。

他再贴上来,林云暖就不肯了。

她冷脸道:“木奕珩,我有话要说。”

木奕珩气息微乱,平息一瞬方道,“你说。”

林云暖信步朝前走,在抄手游廊下的栏杆前停住。

“我想回筠泽住段时间。母亲上回受伤,未痊愈就上路返乡,我实在放心不下,且我这三年多在外不曾归乡,长辈们难免惦记。”

木奕珩不想她说出这话,瞧她神色淡淡的,也说不上是赌气还是真的思乡,不由笑她道:“你把我撵到东稍间睡去,若我不来找你,你准备何时与我说这事?”

林云暖垂头摆弄指甲,“也不是非你同意不可,我自己先收拾着东西,什么时候想起来就知会你一声儿,没必要巴巴的非得先告诉你知道。”

这话明显就是赌气了。

木奕珩含笑在她身边坐下,也不管她如何挣,伸手搂住她肩膀把她扣在怀里:“你这没良心的东西!”

凑近咬她耳朵:“你闹什么别扭?上回我是孟浪些,给你赔罪了的,我在外一个多月,难不成你就不想?再说,分明我瞧你已经……才进……”

后头的话越发低醇,裹着唇间的热气吹进她耳中去。

林云暖臊得捂住脸,气恼道:“你再说,我不理你啦!”

木奕珩听这话音儿大有娇嗔之意,难得她如此小女儿形态,心中莫名荡了下,似给春风吹开了满园繁华。

他索性两手都环过去,低头去寻她嘴唇:“我不能不说……我是太喜欢你……不得已……我是个男人……有时候,难免忍不住放纵些,你若回回都气,一辈子那么长,你便忍心委屈了我?”

林云暖听他说“喜欢”二字,突然心里针扎似的疼。

她别开脸,推拒他拱在她锁骨下的头。

“你喜欢的女人那么多……我不是最美最好的,你做什么为了我委屈你自己?在我这儿这样委屈,自有大把人替你心疼,大把人愿意不委屈你……”

木奕珩埋头解她衣带,手滑进去。

林云暖歪着头靠在栏杆上,委屈地默默流泪:“你跟我在一起,便是为了这点事……回回当我是个下贱东西,哄我说没羞没臊的话,迫我做不堪入目的事……这还在外头呢……给人瞧见了,没人说你,只说我不要脸勾你……”

木奕珩听这话说的着实太重,叹一声住了手。

他扭过她下巴,凝视她水汽氤氲的眸子:“胡说什么呢?你是我婆娘,还不许碰了?”

林云暖冷笑:“你闯我屋子,掳我走的时候,我可和你没甚瓜葛……你说喜欢我,喜欢我什么?我也知道……我……哪里招你的眼了。糊里糊涂把我这么个发泄用的玩意娶了,哪天你清醒了,厌腻了,也就抛开了……”

木奕珩面容沉下:“过分了啊!我什么时候当你……那般?你要我怎样,把心剖出来给你瞧?一成亲你就大肚子,产后又养病,你自己说,我如何待你?”

林云暖已经不讲理了。

她只顾委屈。

“大肚子是我想的么?出去给人戳脊梁骨,是我愿意的么?”

木奕珩挠了挠头,看她哭的孩子似的,无奈苦笑:“行了,你冤枉我,我还没哭,你倒哭没完了。我是……是对你格外有兴致。你这么漂亮,身上雪也似的,谁看见不想摸两把?好听话肉麻话我不会说,你非要我证明我是真中意你我也不知怎么证明,卿卿,我……我这心,一见着你就踏实,在一起就算不做啥,也觉得特高兴。我说不准,这是个什么样的感情。但我知道,我就想和你睡觉,就想看你笑,就想你时时在我身边儿。你还不信,我给你起个誓吧!”

他说发誓就发誓,一骨碌跳起身来,竖起三指:“我木奕珩,对天立誓,若我有半点轻视作践林氏之心,有丝毫朝秦暮楚之意,便叫我肠穿肚烂,不得好死!”

林云暖到底不是这时代的人,她不信鬼神,更不相信发誓就能证明一个人的真心。

但话说到这个份上了,再闹下去,也只显得她不懂事。

刚才把心里话说了些,这会子自己也调整过来了,她抬手擦眼泪,抽抽噎噎道:“罢了,回屋吧。”

她正要起身,木奕珩俯身倾下来。伸臂将她环在他胸膛与廊柱之间。声音嘶哑地问:“你这回信我了么?”

林云暖不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