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奕珩吃得飞快,又斟杯酒,咕咚咕咚饮尽了,擦擦嘴赞了一句“畅快”!抬眼见她眺来,笑嘻嘻道,“若面前的你不是个大肚子的,就更好了。”

林云暖绝不会多心猜测他是嫌弃自己有孕变丑或觉得她和孩子累赘了。在这人心里,只有那点子龌龊想头,不过是嫌这肚子不方便他“办事”罢了,便是肚子这般,又有哪天不是缠着这样那样,总要闹一场的?

她没好气地白他一眼,默默吃完东西,一推碗筷,看着他道:“木奕珩,明天,我们回家去吧。”

离家好几天了,府里不知又要传出夫妻俩什么样的话来。她一点都不介意,毕竟那些人于她来说,不过是“同院居住的邻居”。可他们是木奕珩的家人,木奕珩这般没交代,家人如何不急?她为人妻子,该纵他时纵了,却也不能一直由着他犯糊涂,不说别人,老太太该有多担心呢?

木奕珩没想到她会说这个,挑了挑眉头,端住她的下巴:“怎么了?你不喜欢我们自己住?”

“我当然喜欢的。”林云暖也伸手捏了捏他的脸,“可难道我们永远不回去么?大夫人大嫂他们待我们甚好,无谓叫他们忧心……”

他垂了眸子:“人多,是非便多,有些事,我不想你被牵扯进去,图惹不快。你嫁了我,原该什么都不用想,吃好玩好每天乐呵。”

林云暖笑了笑,朝他勾手:“你过来。”

木奕珩挑挑眉头,退后一些,抱住自己胸口,抗拒地道:“你想干什么?”

林云暖给他气得直笑:“不来拉倒!”

木奕珩这才不闹了,凑过来,歪着脸凑上去。就接收到妻子送来的香吻。

“你待我好,我很乐呵了。不必一直这样,回去,那些事无妨,我也想试着为你做些什么。”

“你只需做一样事就好。”木奕珩朝她眨眼。

林云暖下意识的觉得接下来的绝不是什么好话。

“张开……”

果然,他凑过来,低声道,趁机噙住她的嘴唇。

最后那个字,实在太过低哑,林云暖没有听清。却也没有机会去听清了,缠缠绵绵的吻像最醇厚的酒香,让她醉意犯了上来。

第49章

二人回到木府, 各房纷纷过来表示关切, 林云暖这个时候也的确需要多休息了。沈世京过来给她诊过脉后, 脸色简直比锅底还黑。

“胎相本就不好,底子奇差, 又不肯将养身子, 下回再是胡闹, 不必着我来瞧症了,不听话的病人我没办法看。”

林云暖朝他一笑: “知道了, 沈大夫, 以后会注意的了。”有人故意要惹她生气, 她也没办法呀。

沈世京哼了一声, 奋笔疾书开了新的方子:“忌妄动,忌生怒, 忌大喜大悲, 忌酒,忌凉, 忌着风……”

别说林云暖,烟柳在旁听着都觉可怜。这可不是要做个没情绪的木头人么?

“禁忌处我都在这儿写着了,等木九回来,着他好生看一遍。”

沈世京丢下方子就走, 人到廊外, 气得嘴唇都抿起来。

皇帝不急太监急,他觉得自己就像是那个“太监”,旁人自己都不在意自己的身子, 自己的孩子,他为何要如此在意?巴巴从城南过来,五天看一回脉,当真是为着木奕珩的几钱银子么?

下午木大夫人过来了一趟,说起近来家里的事:“……你二婶是个好强的,前头才没了四丫头,不过在人前做出没事人的样子,自己的亲骨肉,白发人送黑发人,如何能没事?这回再加上金莹出了那种事,她身子骨完全顶不住了,如今缠绵病榻竟起不得身。……不论道理在谁,她总是个长辈,如今你身子不便,可派个体面的丫头过去问候一声,说几句体贴的话,叫她好受些……”

林云暖捕捉到重点:“金妹妹出了什么事?”不会还揪着上回什么“撕袖子”的事闹着要死要活吧?

木大夫人一怔,似是没想到她竟不知,连忙扯唇笑了笑:“也没什么……”

林云暖想知道,自然也能打听出来,不过绕点弯子,费些时间罢了。

木奕珩每天天不亮就出门了。这位千总大人如今负责东营教练,卯正就要带着属下们在营地外跑圈、挥刀、射箭、排练阵型。

若非为了多瞧林云暖一眼,多半就睡在兵营里头。是心里念着她,才咬牙天天来回奔波。

卫国公随永王往城东阅兵,站在塔楼上面,一眼瞧见下头,寒冬腊月里光着膀子满身是汗抡长矛的人。

背上条条旧痕虽是很淡,细细辨认也瞧得出的。

他的血脉,原不该活得如此辛苦。

威武侯打着提拔锤炼的旗号如此欺人,卫国公眸子微微眯起,嘴边笑意有些冷凝。

送永王走后,卫国公留下与宋将军说话。

“……身边正缺几个得力人手,这回赈灾,少不了拨些人过去控制流民,适才见一个年轻人整队颇有章法,想与将军借来一用……”

宋将军本是十分殷勤,听说要借的竟是木奕珩,登时露出为难面色:“国公有所不知,这位刺头,可并不好管束。原是临川王推荐的人选,回京入职本就有些忌讳的,又不知如何恼了威武侯,特别交在我手底下,叫我好生杀杀此人锐气……”

这点事卫国公如何不知?正因知晓,这才不得不出面打救,总不能真叫他折在童杰手里。

“此事您不必为难,只管推在卫某身上……”

宋将军已在心里暗暗惊叹起来。——“真真瞧不出,卫国公口口声声说要致仕归乡,再不理朝中事,转眼就在东营摆起国公派头,公然拿了自家儿子的仇人去,想要公报私仇。”

“果然是好城府,这口气一忍便是三年,委屈卫世子三年在家中不出,原来为的便是这一日,有个正经由头将仇敌控制在手,慢慢磋磨,便是致人‘因公殉职’,旁人也无法指证他什么。”

此刻卫国公正与“仇人”四目相对。

对面的小子有一双非常锐利的眼。

下巴线条凌厉,抿起嘴唇的模样显得有些凶狠。

这份凶狠中和了他太过阴柔的五官。身量颀长,穿铠甲的模样十分阳刚。

卫臻一世与诗书笔墨打交道,威武侯若是“武能安国”,他便是“文可兴邦”,两人为今上左膀右臂,缺一不可。如今卫氏门生也算遍布天下,近年提□□的各地官员,哪个不与他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他正在逐步取代从前的木老太爷,成为新一代的绝世鸿儒。他没想过,自己的骨肉会是这种匪质痞气的儿郎。

“奕珩。”他唤出这个名字,用了极大的力气,从前这般称呼,是为显亲昵,为让世人觉得,他依旧顾念与木老太爷的昔年师生之情,如今唤来,却全然变了一种身份,换了一种关系。

木奕珩腰背挺直,目光淡淡打量面前的人。

卫国公,卫子谚那混账东西的父亲,假惺惺的、欺师灭祖的伪君子。

“不知国公有何见教。”他下巴微扬,对眼前人没一点尊敬之意。

卫国公并不恼,他笑了笑,用尽量平和的语气道:“我想请你随我一同去齐地赈灾,约三五个月,回来后,依旧回你的守御所做千总,你意下如何?”

只要他不是太蠢,就应该听得出来,他是在救他,帮他脱离童杰的辖制。

三个月归来,添几笔功劳,他身份又不一样,不再是临川王这遭猜忌的宗亲亲信,而是他卫国公颔首认可之人。

可惜木卫两家积怨已深,木奕珩自小便对此人毫无好感,平素家里提起卫国公,多半只以“狗贼”二字代之。

木奕珩冷冷一笑:“属下不能领命。”

“为何?”卫国公想不通,他缘何如此蠢笨。

“私事。”木奕珩露出不耐神色,装模作样的一拱手,“属下要去操练了,国公自便。”

他转身就走,没半点留恋。

卫国公手在袖中捏住,指节微微泛白。盯视这背影,想到他背上的伤痕。

木奕珩这些年在木家名不正言不顺,幼年凄苦,失却二十多年的父子亲情,哪有那么容易重拾回来?木奕珩又是给养歪了的,性子喜怒无常,戾气深重,想叫他回心转意,实是千难万难。

可眼睁睁瞧着自己骨血与自己离心离德,他又如何忍心?

这些年与荣安相互防备、又相互陷害,身旁几个侍奉的婢子,没一个能诞下孩儿。

难道自己筹谋半生换来今日富贵权势,便要尽数遗给卫子谚那贱种么?

……

金莹的事,很快就打听出来。林云暖听闻后,咋舌半晌。

木奕珩对外面的女人向来挺和气的,没想到翻脸不认人时,实在有点可怕。

据说好些个浪荡子拿了信物上门,说与金莹有情,请求丛老爷做主,将金莹许给自己。

本来一家女百家求是件极有脸面的事,可上来求亲的儿郎都说自家姑娘与其有私,这就有点恐怖了。

金莹的婚事只好匆匆定了,许给外县一个小吏为妻,好堵住那些求亲之人。如今金莹被丛家以“为抱恙的外祖母祈福”的名义,给送到家庙里闭门思过。

要说这事和木奕珩无关,林云暖第一个不信。

不过这手段,未免太阴损了。

怪不得木二夫人气病了,原以为金莹进门,能给她填补些丧女的哀痛之情,如今不仅筹谋不成,还失了一颗好棋,岂能不气?

她在屋里沉吟,悦欢轻手轻脚走了进来,声音压得极低:“奶奶,那春熙又往外头去了。适才松鹤园一个小丫头过来,鬼鬼祟祟叫了她去。”

林云暖点一点头:“由得她,你且安排备好热水,一会儿九爷回来,定要沐浴的。”

悦欢有些迟疑:“奶奶,如今您嫁进来四个多月了,那春熙明显与奶奶不是一条心,您当真就这般纵着她,由着她将奶奶的私事传扬得到处是?”

林云暖轻轻一笑,推悦欢去做事:“没事别来操心这些,安心做你的差事,你整天将眼睛盯在她身上,忽略了自己活计,到时人家反要来指摘你。再说,也没什么比九爷更要紧的事,你快去。”

亥时木奕珩方归来,虽在营里已经换过衣裳,脸上挂笑,眉梢眼角的疲色却是藏不住的,不过不想她忧心,所以绝口不提他在外头的苦楚。她便也不问,安心做个被人护着的傻子。

热水蒸腾,雾气氤氲,木奕珩泡在浴桶里头,几乎睡着了。

身后,一双柔滑的手搭在他肩上,一点一点松乏他紧张的肩背。

木奕珩眯眼叹了一声:“娘子好手艺……”

林云暖微微一笑,稍稍弯腰替他按摩。很快,木奕珩就按住她手,“你久站要疲累的,不必按了,快去歇着。”

林云暖轻轻叹了一声,他待她这样好,……“木奕珩,金莹的事,是你做的么?”

轻轻的问出来,不想费力去猜。

木奕珩嘿地一声笑了:“谁说什么给你听了?”眼中一闪而过的狠厉,似乎要揪出那告密之人好生惩治的样子。

“我自己打听来的。”林云暖抿唇,犹豫要不要劝他,“其实当日她已然颜面尽失,以后不会再对我们有何影响,我其实有些不忍心,毕竟她只是个不懂事的小姑娘……”

木奕珩冷笑一声,从水中站起身来。

他随意走到架子前取袍服穿上,手勾在她腰上,扶她从净房出来,转入内室,将人安置在椅上坐下。

“她给我下药这没什么,”木奕珩道,“可她不该惹你。你怀有身孕,胎相不好,府里谁人不知?她非在你生辰之日行此事,你当她,真的只为一个妾的名分?”

林云暖闷头不语,默了片刻。

木奕珩转身,端了姜茶抿了一口,回过身,肃杀之气散去,重新变回嬉皮笑脸的模样,“罢了,不提他们。最近我忙,可闷着你了?”

她怎么会闷?林云暖笑而不语,有些内宅琐事,不欲与他提及。有些牛鬼蛇神,她独自便可料理,只等时机到了,抓了现形,杀一儆百,便可断绝后患。

…………

卫国公的内院书房,向来是府中禁忌之地。客卿和朝臣们与他议事,多在外院接待,内院书房是独属他一人的冥想之地。里头收藏许多画轴,尽绘着同一人。

或坐或立,或临水照面,或凭栏而笑,瞧眉眼,依稀有些熟悉,若叫林云暖瞧见,怕要惊叹,何人将她的丈夫入画,还装扮做女人?

卫臻小心翼翼地拂去一卷画轴边角处的浮灰,展开来痴望半晌,叹息半晌,卷回画卷,笔尖沾了饱满的墨汁,在纸上写出几个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