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泽见张仲武的地方,既不是在刑部大牢,也不是在自己的公厅之中,而是选择了茶室。当被换了一身常服的张仲武被带到这个地方,看到对面亦是青衣便服的李泽正盘坐在几前,神态自若地烧水泡茶,倒是楞怔了好一会儿子。

他一直是作为李泽的对手存在着的,毫不骄傲地说,他也认为自己一直是李泽最为强悍的对手,曾一度让李泽面临着生死霎那的困局。

本来以为作为败军之将的他,今日会有一场羞辱在等着他,他也作好了坦然面对的心理准备,毕竟成王败寇,胜利者是有理由骄傲的。却没有想到竟然是这样的一个场面。这让他瞬息之间对李泽的感觉便上升了好几个档次。

此人气度渊停,不骄不燥,果然,一个总是胜利的人,是有着他的独到之处的。易地而处,张仲武不觉得自己能做到这一点。击败了最强大的敌人,他一定会欣喜若狂的。

“请坐!”李泽抬起头来,面容平和,指了指对面的一张蒲团。

张仲武回头看了一眼押解自己的卫士,那些人轻轻地掩上了房门,退了出去。他掀了掀眉毛,大步走到李泽对面,盘膝坐下。

“你不怕我暴起袭击你?”同样的话,他问了公孙长明,今天却又问起了李泽。

李泽一笑道:“我可不是公孙那样弱不禁风的人。自小开始,我便一直在刻苦习练武艺,纵然比不得你们这种百战之将,但招架几下还是没问题的。”

说到这里,他又指了指身后的屏风,“那后面还坐着好几个百人敌,你哪里有机会?”

对于李泽的坦然,张仲武大笑:“想不到权倾天下的李相,也这么怕死吗?”

“大业未竞,自然不想死。都说君子不立危墙之下,我深以为然。所以作好万一的准备,总是不会有错的。”李泽提起茶壶,将面前的六个小杯子一一倒满,然后推了三个到对方的面前。

张仲武端起了茶杯,倒进口中,在嘴里打了几个转,咕嘟一声吞了下去,咂吧了几下嘴,又拈起一个,却是放在鼻间深深地嗅了一会儿,这才喝了下去,放下茶杯,叹道:“如此冲泡茶的办法,听闻也是你发明的,比起陆羽的那一套,我更喜欢这种的先苦后甘的茶水。你还弄出了铁锅,搞出了一套套的新奇的菜肴,我很奇怪,你这样的人,怎么会有时间浪费在这个上头呢?”

李泽慢慢地品着茶,笑道:“因为我这个人啊,好吃,好喝,绝不想让自己受一点点的委屈。就说喝茶吧,哪有那么多的说道和繁复的仪式,我最喜欢的就是拿着滚烫的开水一冲而就,至于你说的那个我写的茶经,只不过是让一些闲人在闲着没事的时候找点事儿作,也让某些人自以为比牛饮者高雅高端一些罢了。有一句话怎么说来说,生活嘛,总是要有些仪式感的。”

张仲武大笑:“这倒与我的看法相同,你的茶经大行于世之后,每当我看到那些所谓的文人雅士们在那里煞有介事的搞来搞去的时候,便有些想笑,我喝来也不觉得就比我胡乱冲泡的香一些。”

“重要是茶叶,是水质。”李泽道:“这些手法嘛,只不过是让你看着赏心悦目罢了。”

张仲武点了点头,简单的一番对话,却是让他对李泽有了一个更新的认识。

“毫不自谦地说,我应当是你最大的敌人,击败而且活捉了我,你一定非常开心吧?”张仲武逼视着对方,问道。

李泽摇了摇头:“开心自然是开心的,毕竟辽东这片广袤的土地终于归到了大唐疆域之内,这是一件大好事,落在我手里,可比落在你手里强多了。但说句实话,你可算不得我最大的敌人。”

张仲武冷哼一声:“我不是,难道是南方的向训吗?”

“他,还不如你呐!”李泽笑道:“蝇蝇苟苟之辈,他要是落在我的手中,可不会有你这样的待遇。我压根儿就不会见他,更别说让我亲自泡茶了。”

这话说得让张仲武心里舒服了许多。

“这么说来,我还是一个特别的了!”他抚了抚胡须,很是骄傲地道。

“你有这个待遇,是因为我要酬你过去在边境之上与契丹十余年苦战之功。”李泽道:“当年大唐势衰,而契丹却大有兴起之势,如果不是你在边境之上十余载苦战,打断了契丹人的复起之势,彻底扼杀了这个种族的崛起希望,指不定现在的大唐会变成什么样子呢?”

张仲武默然半晌:“你立国之后,必然也是要修史的,像我这样的人,至少也会占上一点篇幅吧,你会记录我的这些功绩吗?”

“当然,该是你的,便是你的,功劳也好,罪恶也罢,都会客观地记录在案,是非功过,后人也自然会有一个评价的。”李泽道:“其实不仅仅是这一点,这六七年来,你在辽东开拓的功劳,也不会抹煞你的。”

“我去辽东,是你逼着我去的!”张仲武叹道:“那时候的你,打得便是让我去替你开垦这荒芜之地吧?”

“自然!”李泽道:“辽东地域广袤,却种族众多,城头变幻大王旗,你方唱罢我登场,名义上说是大唐的疆域,可大唐却从来没有真正在这个地方展开过实际有效的统治,历史之上,多次被别有用心之人占去,比方说高丽同。这六七年前,你不仅仅是赶走了高丽人,还在这里实施了有效的统治,这让我们接手之后,会省下很多的功夫,会让我们能在更短的时间内,让这片地域真正地融入到大唐主流当中。”

“为他人作嫁衣裳!”张仲武仰天长叹:“公孙长明没有说错我。从你把我撵去辽东的那一刻,你就已经盘算到了今日是不是?”

“也不尽然!”李泽坦然道:“在当时,这只是一种盘算,一种谋划,至于最后会是一个怎么样的结局,其实心中并没有底。假如你在辽东深得民心,在那里经营得风生水起,假如你对高丽的盘剥能让他们承受,使得他们不彻底倒向我们而是与你一起同心同德,那我们想要击败你,就要花更多的时间和功夫了。”

“如果是这样的话,你会允许我裂土封疆吗?”

“当然不会!”李泽笑道:“如果你能做到那些的话,我只会在一统天下之后,在大唐实力完全能够轻易地碾压你之后,再向你发起进攻。我不会容许大唐的疆域之上出现这么一个缺口的,大唐的土地再多,也没有一寸是多余的,任何的割据都是不被允许的。”

张仲武点了点头:“我想也应该是这样的。我很好奇,如果我不是你最强的对手,向训也不是,那谁才是你最强的对手?”

李泽起身,从身后的大案之上取了那个极少示人的地球仪来,放在了张仲武的面前,轻轻一转,地球仪便在张仲武的面前滴溜溜地旋转起来。

“瞧,这是我们所处的这个世界。”李泽道:“大唐很大吗?是很大,但与整个世界比起来,却又很小。你看到的,仅仅是我们大唐这块区域,我看到的,却是这整个世界。这天下啊,从来不缺惊才绝艳之辈,在这些我们还不曾涉足过的地方,也有着雄踞一方的霸主,有着强盛无比的帝国。”

张仲武瞪大了眼睛,看着这个他从来没有见过的东西,他从来没有想过到,他呆着的这片土地的旁边,还有如此广袤无垠的一个世界?

“这,离我们未免太远了吧?”

他是一个聪明人,只消看一眼大唐的疆域所在,便能大致估摸出其它的地方与大唐的距离。

“远吗?不远!”李泽摇头道:“现在看起来远,未来却不见得。这世界说大也大,说小也小。你拿得多了一点,别人说少了一点,别人拿多了占多了,你自然就少了。所以,我们必须要去争,要去抢,这不是为了我自己,而是为了我们整个大唐,为了所有的唐人。我们想要过得比别人好,就不得不让别人过得差一些。而要做到这一点,我们首先便要比别人强大。这个世界,终归还是看谁的拳头更大一些的,只有在拳头比别人更大,比别人更有力的情况之下,你才能来尝试着与别人讲道理的。”

张仲武沉默了。

他突然发现,李泽的视野,与他根本就不在一条线上,与李泽比起来,他就像是一只在井底里大声聒噪的青蛙,叫得声音虽然大,却总是只能看到井口的那一片天空。

自己输的真是不冤枉。

“听公孙长明讲,你要打造一个万古传承的帝国,为此,你不惜让出帝王的权力,这样做,有助于你达到这样的一个目标吧?”张仲武问道。

“与打造一个强盛无匹的帝国相比,让我们唐人具有家国情怀,让他们走到哪里,都为自己唐人的身份而自豪可难多了。而要做到这一点,首先我要做的,便是改变这种家天下的格局,大唐不是我李泽的大唐,是所有大唐人的大唐。家国兴亡,匹夫有责。”李泽再一次起身,拿来了两本书籍,放在了张仲武的面前。

《国家论》《民族论》

李泽写出的这两本小册子,经过曹漳组织义兴社里的笔杆子们的润色,补充,如今已经变成了厚厚的两本书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