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子远坐在马车中,拉开了车窗,细细的甚至是有些贪婪的看着窗外的景色。不但是他,护卫他从河套回来的四名卫兵也是瞪大了眼睛,目不转睛地看着窗外的景,窗外的人,窗外的那繁华盛世。

这四名卫兵都不是武邑人,而是徐子远在本地征召的,准确的说,是四名曾经一无所有的野人。从他们出生到现在,充斥他们视野的只有贫穷,饥饿,衣不敝体,在跟了徐子远之后,终于吃饱了,穿暖了,跟着徐子远在河套建城,眼下,城终于建成了,他们以为自己已经到了天堂,岂料,今天到了武邑,才发现,他们曾经以为的最好的地方,跟眼前一比,啥也不是。

这里,才是真正的天堂啊!

徐子远的眼睛有些酸涩,一晃眼之间,他离开武威书院,离开武邑,已经整整六年了,走在街上,看着窗外,他努力地想要找回一些六年前的感觉,却发现很难再寻觅到过去的那些回忆了。

街头的那个卖卤干,卤羊大骨头外加出售一些掺了水的酒的小店不见了。

那个卖锅贴的瘸子兄弟不见了。

那个卖汤饼,每次见到他们这些书院的学子们来吃的时候,总是要他们碗里多添些羊杂的大婶子也不见了。

整齐的街道,整齐的行道树,整齐的铺面,井然有序的行车道,行人道,一切的一切,跟他当初离开的时候完全不一样了。

他把自己的大队人马抛在了身后,而自己只带了四名卫兵先行进城,就是想来寻找一番过去的记忆。虽然从大唐周报之上对这里的一切有着一些了解,但真正回到了这里,却发现自己还是低估了武邑的变化。

入城之时,他和卫兵都将自己的马匹交给了城门口的士兵,让他们交给后面的大部队,而他自己,则带着四个人,每人花了两文钱,坐上了城内的公共马车。

马车很大,可以坐二十人,沿着一个小梯子爬上来,靠门边便有一个木箱子,每上来一个人,便往里面投两文钱,然后寻找座位坐下,如果没有地方坐了,便往中间一蹲,徐子远五个人是从起点站上的车,自然都是有位置的。四个卫兵倒也没有忘了自己的职责,先是一边一个把许子夹在中间,然后再在对面坐了两个人。为了让许子远坐得舒服一些,靠着他坐的两名卫兵便占了不小的地方,但他们万万没有想到的是,居然有这么多的人上车,一忽儿的功夫,车内便挤得水泄不通了,别说让许子远坐得舒服,连他们两个人也被挤得与许子远贴在一起了。

本来想发作一番的,在河套等地,他们可都是横着走的人物,但在许子远严厉的眼光之下,二人也只能作罢,唯一能做的,就是横着身子,撑着手臂,尽量地让许子远别被挤着了。至于对面的两个护卫,早就看不见了。

不是有人下,也不时有人上。

车厢内的气味着实有些不好闻,但许子远反而比先前更高兴了一些,这让他想起了当年的许多往事。当年他们武威书院的学子们,也常常许多人挤在一辆马车里,从武院往武邑城去见习。那时候武威书院距离武邑城可还有一段距离呢,现在,都听说连到一起了。

车厢里终于又稀疏下来了,再过了一会儿,车厢外响起了车夫的声音:“终点站了终点站了,再要进内城,就要换车了。”

许子远下了马车,抬头向前看去,武邑内城已经出现在了眼前。与外城的巨大变化相比,内城,反而没有多少变化,至少这城墙,还是记忆中的样子。

“总督,要换车吗?”一名卫兵走了过来,低声道。

“不必了,不远了,走走吧!”许子远想看看,内城的变化大不大,反正天色还早,他想走着去。

一路行去,终于还是失望了,城墙的确还是过去的城墙,可是内城也终究是改天换地了。

二刻钟之后,许子远站在了相府的门前。

他是奉命回来述职的。

整整衣冠,正准备拾级而上,身后却传来了马车声响,也停在了相府门口,许子远转过头来,便看到马车之上,走下来一个紫袍官员。

身着紫袍,级别至少与许子远一般无二,不过让许子远略有些惊愕的是,此人他并不认识,不过紫袍官员的数量可不多,脑子里闪电般的转了一圈儿,再看看那些护卫的模样,心中已是有所明悟,见那紫袍官员走了过来,当下微笑着抱拳笑道:“敢问可是甘肃戴琳总督?”

来者正是戴琳,昔日的夏州刺史,如今已是新建的甘肃行省的总督。

“这位兄台?”戴琳还了一礼,有些愕然地看着发问者。能站在这门口准备进门的,自然不是泛泛之辈。

“某家宁夏许子远!”许子远微笑着道。

“原来是许督,久仰久仰!”戴琳忙不迭地抱拳还礼,眼前的这位,可是出身武威书院,妥妥儿的李相心腹,根脚比自己硬扎多了。

“某家奉召回来述职,戴督也是如此?”许子远笑问道。

“正是如此!”戴琳笑道。“李相同时召集我们两个,看来是有什么大事啊!”

“不见得,依我看来,只怕不是什么好事。”许子远摇头道。

“这从何说起?”戴琳一惊,许子远是李相嫡系,消息来源自然会比自己更准确更多。

许子远没有多说,自来熟地拍了拍戴琳的肩膀,笑道:“待会儿就知道了,以后,咱们只怕要过苦日子罗!”

两人踏上台阶,此时,内里也出现了一个人,却是接替了章循职务的陈文亮亲自迎出门来。如今的陈文亮的地位早已不同往日,作为李泽的贴身秘书,他在秘书监的地位,仅次于公孙长明,事实上已经步入到了大唐的权力核心当中。

由他出迎,当然也体现了李泽对这二位总督的尊重。

“二位督抚,下官陈文亮。”陈文亮双手抱拳为礼。

“陈少丞安好!”两位位高权重的督抚却是齐齐还礼,别看秘书临少丞品级不高,但却是典型的位卑而权重,更是处在权力的核心圈子里,只要从这里放出去,级别便不会比他们低多少,而且前途只要更远大。章循从这个位置一出去,可便是山东督抚。

“李相正在等着二位呢!今天给二位,可是留了足足半天的时间!”陈文亮笑道,“二位请!”

“劳烦李少丞了!”二人含笑道。

片刻功夫,二人便看见,李泽竟然负手立在书房门口,正远远地眺望着他们。二人心里不由一阵感动,陈文亮也适时地闪身一让,两人便都是急步向前。李泽刚刚跨过门槛,二人已是到了跟前,双手抱拳深深一揖到地。

“见过李相!”

李泽大笑着一手一个,将两个人搀扶了起来。

“戴琳,一别经年,你变化挺大啊,要不是我知道你,还真看不出来,你曾经是一个杀伐四方的武将呢!怎么样?督抚一方感觉可好?”

戴琳笑道:“不瞒李相,有些煎熬,丢下多年的书本,现在是重新拿起来再读了,替李相牧民,可比替李相征战要难多了,头发白了不少!”

他特意摘下头上的幞头,向李泽展示了一下斑驳的头发。

“辛苦了!”李泽点了点头:“灵夏之地,本就多事,如今新建了甘肃行省,事就更多了。”

“正要向李相禀报。”

“好,公事儿一会儿再谈,今天,我给你们留下了足足半天时间呢。”李泽笑着转头看向许子远。

许子远是他的嫡系,戴琳是他的部属,两下自然是不同。先跟戴琳说话,并不是轻视了许子远,反而是更没有把他当外人的缘故。

“瘦了,黑了,当年武威书院的翩翩佳公子,如今走在街上,大概是没有女郎给你投掷香囊鲜花了。”李泽笑道。“远离六年,今日也算是衣锦还乡,感觉怎么样?”

“下官早过而立之年,膝下已有两子一女绕膝了,哪里还是昔日少年郎?”许子远微笑着道:“少小离家老大回,乡音无改鬓毛衰,我变了,武邑的变化更大,让我都不敢认了,倒是李相,仍然一如过往。与我六年前离开武邑时,几乎没有什么变化!”

李泽大笑:“有了你们这些能干的下属,我还用得着操什么心呢!”

“李相说哪里话来?如果没有李相高屋建瓴,我们这些人哪里找得到方向,只怕就只能瞎忙活一场,最终也没有什么好收成。蛇无头不行,鸟无翅不飞,有了李相,才有我们这些人哪!”戴琳倒不是拍马屁,而是真心诚意,想象当年在杜有才麾下之时,哪里曾想过今日之光景?

“李相,二位督抚,别站在外头说话了,还是屋里详谈吧!”一边的陈文亮笑着拱手道:“下官已经为三位沏好茶了。”

“二位督抚,请!”李泽笑着伸手相让。

戴琳与许子远同时躬身:“李相先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