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重上次来云溪,还是过年的时候。

每一次过来,遥望着辽阔的山野,他的神思就会被那点缀其上的一个串着一个的破烂村庄吸引住,有时也会不禁地想,自改革开放以来,整个湘南省大大小小的城市都迎来了大发展,然而这里的农村却总是一成不变的贫穷落后和毫无希望,多少年来,南北广大山区的千百万人,连起码的温饱都没有解决。

然而,他一个干刑侦工作的,这些宏观经济上的事务也只能放在心里想想,至于云溪村,作为市公安系统的一把手,公务繁忙,他并不常来,尤其是在纪灵外公外婆过世后,他只是尽可能的尽一个女婿的本分,克制地为娘家人办点力所能及的实事。

这次过来,也是纪灵的舅舅张海军打电话,请他来参加云溪村文化活动中心落成庆典,因为以前的小礼堂破破烂烂的实在不像样,今年年初,在村委会的倡议下,集资重建了一个新的。

据传言集资是按人头算的,多少钱一口人纪重自然不知晓,但也听他那个娘家大哥在电话里满是兴致地说了张云起那个小娃娃出手最阔绰,人头集资和庆典礼金前前后后拿了二十万,所以新建的这个礼堂搞得大气,内墙刷的落地大白,外边都贴了瓷砖,除了上下两层用于置办酒席的主楼礼堂,还有云溪村村民娱乐室、活动室、种养殖培训室、阅览室,连名字都换了一个,叫做云溪村文化活动中心。

云溪村文化活动中心庆典在明天举行,今天村里已经在热火朝天的筹办酒席,购买鞭炮礼炮,挂彩条贴红榜,处处洋溢着喜庆。

这次回来,纪重也明显地感受到了这个村子正在发生着某种神奇变化,村头闲话中心没人穷混在一起了,农民的脸上带着他过去很少看见的活色。这一点,在坐落于将军岭下足有上千亩方元辣椒种植基地体现的最是明显,一溜看不到尽头的大田里,满是硕果累累的方元辣椒。这种辣椒是封阳特产,辣的霸蛮,香味独特,风味远胜野山椒,在市面价值空间是比较高的。此时此刻,带着草帽的云溪村农民正忙碌地采摘、收集、装袋和搬运,他们的劳动热情空前地高涨,陪同他一起来张云起告诉他说,这些人都是云溪村合作社的社员,采摘辣椒不仅有工钱拿,等辣椒卖给龙景园后,到了年底,还有土地分红和股金分红。

这让纪重心里有些感慨,20年前,这个贫穷落后的山窝里走出了一个张箐和一个张国祥,前者是他的妻子,现任里津城市合作银行副行长,后者是江川市教育局副局长,他们曾经都是云溪村人的骄傲,天之骄子式的大人物,但一头扎进体制内后,回头看不见岸。

20年过后,一个毛头小伙子和他的这些前辈人一样,凭借着优异的成绩走出了这座大山,然后用两年时间,成为千万富翁。

当然,纪重打过交道的有钱人不在少数,这并不让他十分惊诧,但有的人生而知之,知道自己在干什么,想要什么,不管走多远的路,都不会忘记自己的初心。

这才是难能可贵的。

陪着他在云溪村合作社参观,兴致勃勃讲解着对于这片土地的远景规划的张云起,就让纪重时不时想起两年前的一天,这个面黄肌瘦打着赤脚穿着一身破烂衣服的毛头小伙子闯进了他的办公室的那一幕。凭心地讲,这个少年人是不容易的,贫穷让他过早踏上严峻的生活舞台,经历了同龄人想不到的苦难,对这个世界已经有了深邃的理解,他知道自己在干什么,想要什么,他不仅是朝着自己的方向在努力,也让这些庄稼人的光景从此有了新的奔头,即将拔地而起的龙景园产业园和规划的三大特色产业,将给他这个被贫穷死死攥住的家乡带来滚滚财富。

这样子一路想着、看着,纪重已经在张云起的陪同下,再次走到了即将上马动工的龙景园产业园,他看着广阔的土地,心里依然感慨:“你们这个奠基仪式什么时候搞?”

张云起道:“因为村里要搞文化活动中心庆典,奠基仪式放到了下周一,纪叔,你有没有时间参加?”

纪重摇了摇头,但是过了会儿,他又点了点头,说:“经济上的事,还是邀请杨市长出席妥当些,我以村里女婿的身份过来,而且过段时间,我应该要去里津市任职,市里面的一些事,你要自己把握好。”

张云起怔了怔,这桩事情他并没有收到任何风声,尽管眼下纪重也没有明说,不过他很快就反应了过来,纪重的新职务十有八九是湘南省城市里津市副市长、市公安局局长。

这个调任至少从表面上看起来是很正常的,省会城市公安局长本来就多来自于省内其他地市,或来是省厅。

眼下的纪重也算是湖湘警界的风云人物了,容易冒尖的刑侦出身,侦办过很多的大案要案,比较有名的有江川系列爆炸破坏、友谊阿波罗商场劫持案等多起特大案件。唯一值得疑虑的是年纪,纪重今年才44岁。当然,现在省里处处讲要解放思想,克服领导干部中僵化和半僵化状态,大量提拔年轻化开拓型的干部。

张云起想着这些,又不愿意往更深层次的方向去思考。他是一个商人,接手的龙景园罐头厂又是国有资产,采取的收购模式还十分激进,尽管整个产权改制的过程是透明的,身正不怕影子斜,但也知道有些事要保持距离,避免以后埋下隐患,尤其是他年纪这么轻,很容易就让人浮想联翩,所以平时他很克制,大多数事情他宁愿找杨家荣摆开了谈,也不会走纪重这条线。

然而官和商又很难厘得清界限,尽管他和纪重绝不像外界言传的那样,可是也确实存在某种说不清的微妙关系。这时候,他又不得不想起了前段时间杨家荣看过他写的那份《关于中国公有企业民营化演变的若干基本判断和展望——基于江川市龙景园罐头厂创新盘活国有资产的产权改革之道》后的激动反应。他现在有些不确信自己积极主动地参与到这场全市国营企业产权制度改革的风暴当中是否正确,而且刚才纪重有意提醒他注意市里面的事,难道指的就是这个?他需要清静几天,以便对市里的某些事态做深入的考虑和明了的判断。

这样想着,一老一少各怀心思步行回到村中,热情的村民们让他俩的脚步慢了许多,走到张海军家门前的时候,纪重忽然讲道:“对了,还有一件事,纪灵她妈妈一直在里津市那边工作,这回我调过去,总不能让她一个呆在江川,我打算给她转到里津市去念书,但是她不愿意。这个丫头你也知道,太倔了,你找个时间劝劝她吧。”

张云起怔了怔,还没开口,就听到背着手走进院子的纪重用一种奇怪的口气说:“在那个丫头的心里面,我这个爸爸的话,已经没有你的话管用了。”

张云起在门外站了许久,才进去。

吃过中饭,张云起马不停蹄地参加了云溪村股份制合作社的会议。

这次会议洽谈的主要内容是搞养殖生产基地和扩建辣椒生产基地的事宜。这是张云起这次回云溪村的主要目的。参会人员除了以张海军为首的合作社管理层,还有云溪村村委会干部,最大股东联盛的几个代表,李季林、王贵兵和牛奋。

等众人聚齐后,闲谈了几句,张云起率先发言,他没有太多客套话,直接进入主题:“我先谈一下合作社的大方向,这件事在和封阳县政府开会的时候也提到过,现在定个调,从明年开始,大豆、花生、菜籽油等原材料以包销合同的形式给龙湾镇其他村里的农民种。老话讲得好,贪多嚼不烂,有钱大家一起赚。咱们村还是要抓特色产业发展,这样才能有竞争优势,特色产业主要是三个板块,一个是方元辣椒,一个是临武鸭,一个是封阳坛子肉。”

张云起道:“落到具体层面上,我的想法是这样的,合作社要下设子公司,搞两套专业的运营班子,一个负责种植基地,一个负责养殖基地。为什么要这么搞?咱们合作社的名字已经说的很清楚了,股份制合作社,它就像一个董事会,除了联盛这个大股东,还有几十个小股东,但问题是眼下咱们的这些股东都是村里的农民,没太多文化,限于合作社的运行机制,权力都比较大,退出自由,平时还爱干涉海军叔的工作。当然,讲这话可不是瞧不起咱们村里的人,就事论事,我们要上规模,搞科学种养殖,管理和生产靠土办法肯定是行不通的,必须得把这一块独立出来,请专业人来做专业事,这样才能真正实现合作社+公司+生产基地和合作社+包销合同+农户散种两套产业运营模式。”

“第三点是生产基地的问题,流转土地扩建基地的事情要尽快落实下来,眼下1000亩辣椒生产基地太小了,我们这边辣椒亩产量平均大约400公斤,1000亩也就是400吨,明年龙景园要多少辣椒还没有个具体的数,但总不会少于1300吨,三倍还有的多,而且今年的辣椒大部分都是从供应商那里拿的货,明年大头就要交给合作社了,至于养殖基地具体怎么生产经营,我是门外汉,不会过多参与,还是那句话,专业人办专业事,我们要大面积招种养殖方面的专家和专业人才,我一年就来云溪村这么一两次,能够为合作社做的,就是在人、钱、公司战略规划上给你们支持,而且有些想法未必就一定是对的,具体怎么落实,还是看你们。”

张云起要说的就是这些。

企业老板,其实主要就是一个通道,搭班子,定战略,带队伍,让他们发财,自己顺便捞一把。养鸭的事儿真要他自己上,不干黄也得累死。不过他的这番话多少给云溪村合作社的下一步发展定了基调,一是合作社的工作重心转移到全龙湾镇农户散种这一块业务上,二是以后合作社不参与种植基地和养殖基地的具体工作,下设新公司来运营管理,三是招人才。

根据这三个大方向,一群大老爷们在合作社的会议室里议论到天擦黑,除了李季林这个正儿八经的高级管理人员,在场的都是泥腿把子出身,这也正是张云起要把生产基地独立出来运作的原因,但这并不妨碍他们的热情,因为他们把准了一条脉,种植基地的收益是要落到合作社和村民们头上的,而且云溪村要搞自己的乡镇企业,这总归是一桩美事。

晚上还是在张海军家吃饭。

很热闹,在堂屋里开了两桌,张云起吃过饭后出门闲逛。

门口不远处有一个打谷场,晚上的时候村里小孩喜欢在那里疯跑玩闹,初见和春兰在小院的葡萄架下聊天,纪灵带着小小和初心在打谷场跳格子,尽管时间已经到了晚上的八点多,但不黑,天空上满布了星星,夏夜的风暖暖的,张云起听见女孩们清脆的笑声。

他进门拿了一条毛毯,披在坐在摇椅上的初见身上:“晚上外面风大,你身体还没有好全,早点进屋休息,我去纪灵那里转转。”

初见偷看了眼旁边撇着嘴巴的春兰,小脸就红了,她细声细气地说:“云起,你和纪灵她们也早点回来。”

“要的。”张云起摆摆手,然后笑着在自家妹妹春兰的大白眼下去了打谷场,坐在草垛上,看着跳格子的小小,对纪灵说:“听你爸讲,你要去省城念书了?”

纪灵侧头看他,明亮的月光下,那张精致的小脸挂着汗水,皮肤莹白,特明媚:“老纪同志让你劝我?”

张云起摆手:“你爸是跟我说了这事,不过我觉得还是没有必要劝吧。”

纪灵嘿呦一声,凑过来:“为什么?”

张云起翻了个身,笑道:“我记得这么一个故事,有一个渔夫嘲笑在海滨度假的富翁说:即使你是亿万富翁,还不是和我一样每天都在海滨晒太阳、钓鱼?我们的生活方式不都是一样的吗?这个问题看似很有道理,其实不尽然,因为富翁有选择的自由,选择在海边晒太阳或者是去爬山的自由,而渔夫却没有,他只能一辈子守望海边。这是两种截然不同的生活,所以我觉得小纪同学也应该有自己选择的自由。”

纪灵歪着脑袋想了下,然后眯眼笑,伸手挠张云起的头发:“好有道理的样子,小张同学呀,你想守望的是什么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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