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天后,程见渝送温岳明到机场,十一月踏入秋天,气温时高时低,街上穿短袖穿毛衣的大有人在,短短几个月时间,却像是几年。

助理掀起后备箱,拎出两箱行李,轮子在大理石地上咕噜咕噜滚动,温岳明推开车门下车,刚走一步,又回过身,微俯身,手肘压在车窗上,俊逸的眉梢眼角带了笑意,“小朋友,你想要什么特产?”

“咖啡?”程见渝听说过埃塞尔比亚的咖啡很有名,据说喝起来带点花香。

温岳明掏出随身带的笔记本,慢慢写下来,漫不经心地说:“当地除了咖啡,其实钻石也很名。”

程见渝稍怔,有点懵,感觉像在被调戏,但温岳明神情一本正经,又似是种错觉。

温岳明看着他出神模样,忍不住伸出手掐了下他的脸颊,低声道:“你好好考虑,不要骗我,更不要骗你自己。”

程见渝轻轻“嗯”一声,定定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机场入口,车内安静半响,仰起头,深深吸一口气,即使温岳明再三告诉他不要勉强,但他依旧不知该如何是好。

少年时期他喜欢过温岳明,这个男人是那么特殊,高雅气度,广阔知识,谈吐不凡,如同书本上翩翩贵公子,他无趣贫乏的生活像窥见天光,原来世界是那么大。

仗着年轻气盛,他肆意妄为,不顾一切去追光,可最终却是飞蛾扑火,他烧毁翅膀,也扑灭了向往的灯。

随着渐渐长大,这份感情被岁月拉长,他依然喜欢温岳明,尊敬他,仰慕他,只不过没有在一起的念头了。

就像是一盒翘首以盼,梦寐以求的巧克力,他日思夜想,碾转反侧,可时隔几年,巧克力盒子向他展开,依旧香甜,可他已经不爱吃甜的了。

贵宾候机厅,温岳明刚走进去,抬眼看到江衍放恣的靠着乳白沙发,长腿抻直搭在茶几边沿,闲散抱着手臂,从头到脚看上去特别不耐烦。

温岳明嘱咐助理托运行李,走过去,落座江衍对面,“来送我?”

“嗯。”江衍点点下颚,目光瞥向落地窗外机场大道,“程见渝不想看见我。”

温岳明低头笑了,伸手从杂志夹抽了一份英文报,边慢慢阅览,边说:“你还记得我是你舅舅。”

江衍皱皱眉,收回腿放在地上,坐的端正挺拔,“上次在你家是我不对,我接受不了程见渝和你……”

想起来胸口发闷,气血往头上冲,说不出那两个字。

“我接受你的道歉。”温岳明修长手指摁在报纸分页上,看着江衍眼里的躁郁,突然叹口气,“小衍,我喜欢程见渝,我见过许多人,从来没有遇到过像他这样令我心动的,但这不是我介入你们之间的主要原因。”

江衍眉头拧成川字,直直看着他,让喜欢那两个字刺的抽疼,程见渝也喜欢温岳明,人家两个岂不是两情相悦?

温岳明眼神复杂,此时服务员送上两杯咖啡,他向江衍方向推一杯,“你一直没有发觉程见渝有问题吗?”

“他有什么问题?”江衍瞥一眼咖啡,纹丝不动。

温岳明声音顿时低下去,“他对身边的朋友都很好,但跟其他人有很强距离感,和每个人维持着一种假性亲密关系。”

“什么意思?”

“假性亲密关系是指在人际交往中会和他人刻意保持距离,拒绝过度亲密,看上去很独立果断,云淡风轻,但在心理学上这是一种对外界的不信任。”温岳明说罢,低头捏捏鼻梁,幽幽叹口气。

江衍属于没心没肺那种,他觉得程见渝挺冷的,但没觉得这样有什么不对劲,“他有心理疾病?”

“严格来说这不算心理疾病。”

温岳明沉默几秒,注视着江衍说:“医学上这叫亲密关系恐惧症。”

“俗称爱无能。”

江衍直勾勾看着他,眼底寒流涌现,“爱无能,他不是挺爱你的?”

温岳明无言以对,端起桌上咖啡抿一口,从善如流地说:“江衍,我们在谈程见渝,不是我和他,因为我的遭遇,程见渝心怀愧疚,无法进入下一段感情,又因你在这段关系里粗暴的处理方式,让他紧紧封闭自己的内心。”

“不要否决,据我所知,爱无能的人会让人误以为是绝佳伴侣,不管是日常交流,还是私密生活,全部琴瑟和谐,无可挑剔,如果你不去深究,就不会觉得不舒服。但是一旦你想要更深入的情感交流,抱歉,他们无法做到,这听上去很荒唐,但事实如此,他们会做好所有该做的事情,但就是无法去爱别人。”

江衍凝神看了温岳明一阵,程见渝除了不爱他,的确完美无缺,即便分手,都做的那么漂亮,他胸口像压上一个沉重包袱,深呼吸一口气,“不用你来管,我会想办法撬开他的门。”

温岳明慢慢摇摇头,认真地说:“江衍,一段正常亲密关系,不是像你父母那样,互相控制、提防、而是宽容和理解,你受你父母影响太严重了,我不能让你来解决程见渝的问题。”

不容辩解的谴责一箭穿心,江衍狠狠抿着薄薄的嘴唇,眼圈发红,压抑着情绪,“我他妈就是爱他,我管他爱无能,我爱他就行了!”

温岳明抬起手,垂首看腕表,又轻轻叹气,今天叹气的次数格外多,“我知道你喜欢他,我看到你的占有欲,你的控制,你这样只会把他推的更远。”

他和江衍既是“情敌”,又有着密不可分的血缘关系,他了解江衍家错纵复杂的关系,眼睁睁看着江衍长歪却无能为力,他怜悯江衍,也为程见渝痛惜。

一个不会爱别人的人,遇上一个爱无能,如同行星撞地球,互相折磨的遍体鳞伤,一同玉石俱焚。

他怎么能让程见渝重蹈覆辙?

温岳明站起身,轻轻拍拍江衍肩膀,走向登机通道,江衍靠在沙发上,像惧光似的,手背遮住眼睛,呼吸深沉,每吸一口气,胸口酸胀的厉害,他可以接受程见渝冷淡疏离,对他不好,可是程见渝要是永远,永远不会喜欢他。

那他妈人生还有什么盼头,他无法接受这个结果。

第52章

十二月底迎来了万众期待的圣诞节,大街小巷挂着五颜六色星星灯,卖小气球的商贩装点上一抹卡通趣味,程见渝停稳车,走进酒店大厅,穿着圣诞老人服装的门迎眼前一亮,从托盘里拿了一块拐杖饼干送给他。

程见渝不太过这些热闹的节日,因为太穷,也没爱凑热闹的朋友,所以对这些节日没什么概念,唯一一次过节,还是和江衍刚在一起时。

那天是个大雪天,回家路上,市区堵车堵到寸步难移,百无聊赖之际,江衍把心思打到坐在副驾驶的程见渝身上,三下五除二把他剥的像个没壳鸡蛋,车内空调吹起皮肤一层细密小颗粒,他们就在车里不知廉耻的乱来。

时间太久,程见渝只记得仰枕着真皮方向盘上,吊在后视镜上的圣诞小鹿吊坠来回晃动,然后因为弄脏了衣服,他不着一物,光溜溜套上江衍的黑色长款羽绒服,在雪地里飞奔回去洗澡。第二天他冻感冒了,咳嗽整整一个星期,连带传染给江衍,耽误江衍新专辑的录制档期,得来晁哥夹枪带棒,一顿冷嘲热讽。

说他是江衍事业上的绊脚石,恨不得给他贴个“妖妃”的标签。

程见渝何德何能,不敢当。

酒店宴会厅正在举办一场别开生面的慈善义卖晚宴,由西唐集团牵头,为贫困儿童筹助学款,这种晚宴一般没什么大咖参加,但西唐集团财大气粗,声势浩大,业内外多多少少会卖霍雁青几分薄面,支持一下西唐的慈善事业。

霍雁青穿着深色晚礼服,侧挽着发髻,打扮得体漂亮,像她这种财富等级,即使不再年轻,也能通过现代医学手段重返青春,她正在调试挂耳的麦克风,看到程见渝,微微一笑,招招手。

“霍总。”程见渝礼貌打招呼。

霍雁青笑着拍拍他的肩膀,点点桌上画卷,“你看看我画的这幅画,今天的拍卖品。”

程见渝铺开画卷,略一打量,是副山水墨浓的国画,常见的小桥酒家,一树嶙峋梅花,他一五一十地说:“我不懂国画,不过意境很美。”

“你倒是诚实。”霍雁青挑了支悬挂在笔架上的毛笔,轻飘飘蘸蘸墨水,“你会写毛笔字吗?”

程见渝点点头,双手抄进西装裤口袋,“霍总不会想让我题字吧?”

“怎么,你不愿意?”

“荣幸之至。”

程见渝小时候写过几本书法字帖,毛笔字写的不温不火,后来课业繁多,想不起来陶冶情操,荒废了好些年,他在一旁草稿上写几个字熟悉熟悉笔法,瞥一眼霍雁青,示意可以了。

霍雁青昂扬顿挫地念一首咏梅的古诗,程见渝的字沉潜刚克,挥笔而就,霍雁青念完最后一个字,他赫然抬笔,随手将毛笔放置在笔架,活动着手腕筋骨。

“霍总,没有辱没你的画吧?”

霍雁青盯着他的字,看了半响,又转头看向他,像是要哭,又似的要笑,两条眉毛拧着,“不错。”

程见渝淡淡笑笑,低声道别,转向冷餐区,端起一杯香槟,霍雁青既漂亮又有能力,是他很欣赏的一类女性,但总给他感觉很奇怪,似在小心翼翼,含蓄婉转的和他亲近。

这种感觉令他不适。

以前名不见经传的程见渝,靠着和江衍上综艺有了存在感,众所周知是江衍公开交往伴侣,圈里皆知他爱江衍爱的要死要活,毫无下限,谁能想到短短半年时间,翻身农奴把歌唱,他不但公开甩了江衍,而且还捧出一部票房奇迹。

《请温柔的杀死我》大获成功,梁邱和广逸仙两位导演圈泰斗人物对程见渝赞不绝口,程见渝从江衍家的小媳妇,一举成为圈里炙手可热的编剧,认识的、不认识的纷纷上前和他打招呼,套近乎,混个脸熟。

江衍靠着嘉宾席椅子,目光追随程见渝,观察了他很久,不止是他,整个晚宴上的人,不论男女,或多或少会瞧一阵程见渝。

作为室内工作者,程见渝白的过分,从额头至隐入领口的锁骨,没有丝毫瑕疵,穿着件简约白衬衫,西装挽在臂弯里,衣摆很时髦的半扎不扎,随意垂下来,状态松弛自然,像是在自己家,有人和他打招呼,他嘴角会轻轻弯起,目光淡淡的注视着他人。

与人交谈之际,他看上去不会有距离感,最多有点不冷不热,不爱说话,做文艺工作的,这种脾性很正常。

可一旦他姿态舒坦的静静落座,就变成一潭死水,沉静无声,吵杂热闹的环境如同扔进潭里的石子,挑不起一丝风波。

周围如同筑起一圈铜墙铁壁,他像国王,坐在王殿之上,谁也无法越过城墙,靠近他一步。

江衍找了一个心理学方面的朋友,咨询温岳明所说的“爱无能”,程见渝几乎符合每一道条例,自从他认识程见渝,程见渝一直一个人,没有亲密的朋友,没有亲人,除了编剧,他几乎没有任何爱好,没有他喜爱的事物,也没有他讨厌的事物。

整个人像青翠欲滴的浮萍,看似是一片陆地,一脚踩下去才发现下面是空的,没有任何东西能维系他的生命。

江衍好几天没睡好觉,一想到程见渝的心理问题,又急躁又难过,他想过把程见渝绑起来,带到一个只有他们两的地方,找最好的心理医生,无论如何也要把程见渝拉回来。

可他不能这样做,程见渝还没有意识到他自己“有病”,强行粗暴拆掉他的心墙,势必会将程见渝推的更远。

这种感觉太难受了。

舞台上拍卖会正式拉开帷幕,程见渝坐在林照身边,与霍雁青隔着一个位置,足以体现西唐集团对他的重视。

慈善拍卖晚会上没什么值钱的玩意,大家你出一件,我出一件,像是霍雁青的国画,放到市面上五万块钱顶天了,在这里大家卖霍雁青面子,又或是想上西唐这条大船,能翻十倍卖到五十万,物品代表的含义大于物品本身价值。

程见渝低头翻阅几页花册,一概不感兴趣,可以考虑晚宴结束默默捐笔钱,也不算白来一趟。

“我想买我妈的画。”林照压低声音,戳戳他的手肘,“她画了三个月,特别宝贝。”

程见渝合上册子,双手支着膝盖,“想买就买。”

“五十万能拿下了吧?”林照打开手机,看一眼余额宝,心有戚戚焉。

程见渝点点下颚,和他估计的价钱差不多,今晚的藏品还没有高过这个价位的。

很快,穿着旗袍,身材玲珑的主持人呈上画卷,缓缓展开,洋洋盈耳地声音说道:“这副《春梅》由霍总亲手所绘,编剧程见渝题词,起拍价五万,加价幅度五万一次。”

大家紧追不舍的举牌,几个回合过后,将价格炒到45万,林照适时举起手中手牌,在座诸位皆知他与霍雁青是母子,笑吟吟地看着,不约而同放弃,成全林照的孝顺。

就在此时,主持人目光越过人群,向后看去,像看到什么不得了的人,瞪大眼睛,众人随着她惊讶的目光齐刷刷向后看去。

江衍靠坐最后一排座椅,深色西装剪裁得体,英挺的眉眼一瞬不瞬盯着舞台上的画卷,旁边助理阿胜高高举起手牌。

周围安静几秒,谁都没想到江衍会参加慈善拍卖晚宴,更想不到他会拍霍雁青的墨宝,风马牛不相及的两个人。

“五十五万一次!”支持人回过神,举着锤子用力敲下。

林照低声骂句脏话,连忙举牌加价,程见渝拧着眉头,越过层层人群,瞥一眼江衍,江衍朝他慢慢眨几下眼睛,意味深长地笑了。

江衍对这幅画志在必得,不管林照怎么加,他不多不少,在原有基础上加十万,继续叫价,像条凶恶的狮子,紧紧咬着林照的小尾巴,看上去非要让林照大出血不可。

霍雁青用耐人寻味的目光打量了这两个人,然后挪到程见渝脸上,很是无奈轻笑。

一副原本市值五万的画,在两个人的合力竞争下飙上了二百万,在场的人都看愣了,聪明人一合计,敢情江衍这是豪掷千金,博美人一笑。

醉温之意不在酒,现代版的买椟还珠。

林照咬牙切齿,让江衍刺激的上头了,碎碎念道:“大不了我把车卖了,我就不信他还能再加价。”

在他举牌一瞬,程见渝出手紧紧摁住他的手臂,心里叹口气,淡声道:“你争不过他。”

两百万对江衍是洒洒水的钱,但林照才刚出道没多久,囊中羞涩,老底都被江衍逼得抖出来了。

主持人干脆利落三锤定音,送上今晚拍出的最高价藏品。周围的人面面相觑,心照不宣的笑着,这趟来值了,免费看江大公子现场追老婆。

林照怅然若失,眨巴眨巴眼睛,吸吸发酸鼻子,“他有什么毛病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