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看那推着磨子的世子爷,还有那跟在旁边放豆子的伯爷县主之女,两人一人推着磨一人放豆子,恍若市井中最为常见的寻常小夫妻,恩恩爱爱夫唱妇随,宛如一幅静好的画卷。

傅荣满眼欣慰,颇有几分老丈人看到自家姑爷能干的自豪感。秦氏不知何时也出来了,眼睛里全是丈母娘看女婿,越看越满意的欢喜。

日头渐高时,一百斤豆子终于磨完了。

人群不仅没人离开,反而是越聚越多。

磨完最后一瓢豆子,隐素从袖子里取出一块帕子,旁若无人地走到谢弗身边,替他擦着额头上的细汗。

傅荣轻“咳”一声,示意自家闺女收敛一些,却不想收到自家夫人的白眼。

谢弗对着他们夫妇二人行礼,道:“豆子已经磨完,还请伯爷出下一关考题。”

“那个…”傅荣脑子里一团麻,哪有什么下一关,他压根就没有想过。“…这下一关嘛…”

“没有了。”秦氏急忙出声,走到前面。“就这一关,哪里有什么下一关。你闯过这一关就可以了,快些进屋歇一歇。”

急切的模样,像是生怕眼看着就要到手的乘龙怪婿飞了。

人群又是一阵喧腾,大多数都觉得秦氏做得对。这么好的姑爷还有什么好挑的,若是他们遇上了,别说是设什么关卡,怕是恨不得连夜就将自家女儿嫁过去。

傅荣也反应过来,连说没有考验了。

一家人进了府,然后关门。

不一会儿,伯府有个年老的下人出来,说等会谢世子会把磨好的豆浆做成豆腐,分给众人品尝。

所有人自然没散,你一言我一语地谈论起来。

“这事怕是成了吧?”

“穆国公府真的要和伯府结亲,我怎么听着都觉得不太可能。”

“谢世子都来闯关了,那还能假?”

“说不定,谢世子愿意,未必谢夫人和国公爷愿意。”

不少人摇头叹息,感慨伯府的门第低了些。还有人猜测谢弗今日之举,根本就是瞒着谢夫人的个人行为。

谢夫人从昨晚就知道自家儿子今早要去伯府闯关的事,她自是不担心谢弗的能力,一面派人跟着关注,一面和石娘欢欢喜喜地商量着聘礼一事。

正拟着单子时,忽然传来前院下人惊喜的声音。

“夫人,夫人,国公爷回京了!”

第67章 疯子的浪漫

边关守将回京, 这可是大事。

穆国公此行事虽先并未声张,但自他进了城门,回京的消息便像风一样吹遍京中的各处角落。他此行共十余人, 简装骑马进城之后不顾一身风尘仆仆, 第一件事就是进宫面圣。

身为大郦武将之首,皇帝同他自是有好些话要说。君臣二人如话家常,从边关防守到朝中大局一一商论。从日不过午到华灯初上, 皇帝还是一副意犹未尽的样子。

他回到穆国公府时, 天已黑透。

谢夫人早早等在府门外,打眼看到那如记忆中一般依旧高大威武, 却不知何时已染上风霜的丈夫, 她一时不知说些什么,唯有默默无言。

多年夫妻,真正相处的时日可谓极短。

穆国公亦是默然,千言万语只化成一句:“夫人辛苦了。”

谢夫人瞬间泪崩。

所有独守空房的孤寂,和一人支撑着偌大府邸的坚持,全在这一句“夫人辛苦了”的话中,变成奔涌而出的委屈。

夫妻二人这才双手交握, 彼此化解了隔阂。

进了府,穆国公那张棱角分明英武坚毅的脸才慢慢缓和,像是忽然卸去所有的疲惫整个人也跟着松懈,昏黄的灯光之下瞧着竟有了丝丝老态。

边关艰苦, 黄沙漫天,与京中富贵安逸天壤之别。

谢夫人掩去心疼与心酸,忙迭声吩咐下人们备水备饭菜。等到穆国公府洗去一身风尘换上常服出来时, 谢弗已过来向他请安。

这些年穆国公每次回京皆是匆匆,此次归家离上次也有三年之久。三年时光斗转星移, 略显稚气的少年已经长成。

面对唯一的儿子,穆国公难得露出些许笑意。一番问话考校之后,他眼底的笑意渐深,眉眼间都是藏不住的满意。

再次向谢夫人道谢:“这些年,夫人辛苦了。”

谢夫人心头一酸,垂眸道:“儿子懂事,我倒也没怎么操心。”

穆国公欣慰地看着比自己还高的儿子,目光越发的欣慰。有子如此,允文允武,他们穆国公府后继有人。哪怕他仅此一子,也足以告慰列祖列宗的在天之灵。

只是…

他想起回京途中刚好截收的两封信,不由皱了皱眉。那位承恩伯府的姑娘,不知是多么的出色,才能让他的夫人和儿子都赞不绝口。

先前他面见皇帝之后,皇帝亲自送他出殿时说了一句风马牛不相及的话。

“你此次回京正好,朕少不了要去你府上讨一杯喜酒喝。”

他不明所以,掩去心中惊讶,出宫之后便留了心,立马派人去打听,是以在回府之前他已知道最近儿子都做了什么。

还真是事事都出乎他的意料。

雅集之后对承恩伯府的姑娘表达爱慕之情,还当众抱着人家姑娘离开。今日一早去傅家门口闯关,听说在那傅家姑娘的帮助之下顺利过关。

外面传得沸沸扬扬,都说他们穆国公府要和承恩伯府结亲。

这么大的事,他却是最后一个知道的。

“听说你在外面说我们两家联姻之事在上一代已作罢,还说魏二爷是个庶子,他的女儿不配和你议亲。你怎么能…怎么能这般不顾两家的交情?你让盛国公听到这话之后作何想?”

“儿子说的是事实,若儿子真要与盛国公府的姑娘议亲,那也是嫡系嫡女。”

穆国公一时没了话,若非魏二爷是庶子,盛国公又一直不放弃寻常嫡子,两家的联姻之事也不会拖到今时今日。

“那傅家姑娘又是怎么回事?”

“父亲,儿子心悦傅姑娘,此生非她不娶。”

“胡闹!”

穆国公大怒,婚姻之事岂是儿戏,两家结亲更是交好。他们穆国公府和盛国公府早有联姻之约,如何能出尔反尔。若是盛国公府的嫡子找不到,那么盛国公自有安排,到时候这门亲事依然作数。

再者,亲事真要作罢,也不应由他们提出来。

如此一来,倒显得他们理亏。

他指着谢弗,老半天骂不出一个字。到底是他最引以为傲的独子,哪怕是他常年不在家,儿子都是他最为看重的。

最后他狠了狠心,道:“你去祖宗牌位前跪着!”

穆国府的先祖们皆是武将,一排排灵位上刻着他们死后被追封的谥号。忠武公、武成公、武定公等,无一不是英名赫赫,每一个谥号都记载着谢家的累世功勋。

这些曾经征战四方的先烈们,早已长眠地下,换来是的百年国公府的尊荣与富贵。尊荣与富贵之下,又有几人知道百年世族的苦苦支撑。

夜深人静,寂静的祠堂显得有几分阴森。

脚步声传来,谢弗没有回头。

他望着眼前这些记刻着谢氏一族英烈们的灵牌,久久凝视。

“你父亲正在气头上,你知道他并不是真的恼你,而是怕你被世人诟病。你是穆国公府的希望,你父亲最是盼着你能顶天立地,不负先辈们的荣光。”

来人是谢夫人。

“母亲,我知道的,你和父亲都是为我好。”

谢夫人眼眶一热,泪水滴落。

她不敢去看那些灵牌,内心是深深的自责与愧疚。如果不是这孩子,她是不是就成了谢家的罪人?

若是丈夫和先祖们知道这孩子并非谢家的血脉,会不会怪她?

“母亲,我是不是让你为难了?”

“没有。”谢夫人擦着眼泪。“天下任何一个母亲,都不会因为儿女的幸福而为难。母亲盼着你好,又怎么会觉得为难。”

谢弗看着她,眼前却浮现出另一张脸,婉丽柔美,用最为轻声细语的声音,说着世间最扎人心的刀剑之语。

“是你拖累了娘,你要听你父亲的话。娘已经够为难的了,你若是再不懂事一些,娘真的会后悔生下你。”

那个女人说因为他,所以为难。

而母亲却说,只要是为他好,就一点也不为难。

为什么?

对于母亲而言,他只是一个替身而已。母亲能为了一个替身做到如此地步,为什么那个女人会视他为累赘,恨不得他去死。

谢夫人望着谢家的祖宗灵位,也跟着跪了下来。

“谢家的列祖列宗在上,他们必定以有你这样的子孙为骄傲。若真有罪,那也是我一人之罪,是我对不起谢家。”

“母亲。”

“母亲生平最为庆幸之事,就是有你这个儿子。这些年若是没有你,母亲或许撑不到现在。我知你心思重,这些年你看似事事淡淡,其实最是重情重义。你文武皆不凡,懂事又孝顺,没有人不会喜欢你这样的孩子。我以你为荣,你父亲亦是,我想谢家的先祖们也是如此。”

这孩子什么都好,就是心思太重了。或许是以前吃了太多的苦,才养成这样诸事埋在心底的性子。

谢夫人目光怜爱,当年那个瘦小寡言的孩子,已经长成玉树临风的翩翩美男子。也不知是什么样的父母,怎么会把这么好的孩子给抛弃了。

若是她的长生还在,哪怕是不如这孩子容貌出众,也一定是一个清俊的好儿郎。若她的膝下有两个儿子,该有多好。

“在母亲心中,你和长生都是我的骨肉。母亲日日祈福,盼着长生能投个好胎,盼着你此生平安顺遂。那傅家姑娘很好,母亲也很喜欢。你父亲也是一时之气,他最是疼你,此时怕是已经在想法子替你周全了。”

谢弗心起波澜,缓缓垂眸。

原来这就是父母。

父母可以为了子女做任何事,哪怕很为难。

曾经他是何等的厌倦自己,任由自己被不堪的过往拉入地狱。他几乎放弃了挣扎,只想着了却心中之事后湮灭消失。

他想哪怕是他不在了,应该也不会有人难过。他只是一个替身,而母亲又是国公夫人,身份尊贵衣食无忧,就算是没有他,母亲也能过得很好。

他却从来不知道,原来在母亲心中他是如此的重要。

夜风如诉,谢夫人刚出祠堂没多远,远远看到黑暗中那道高大孤单的身影,心中又是一阵酸楚。

她几步上前,轻声道:“你一路劳累,怎么不好好歇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