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以为再次上官荑,必是要等她再上学时,谁知翌日对方派人送来消息,说是德院有人联名请愿,写了一封劝退书闹到山长那里。

那劝退书列举她的种种不适合,主要是说她不通音律,不配成为崇学院的学子,想让她退出德院。

请愿的发起人是宋华浓,担保人是琴夫子。

她们举着劝退书,上面已有密密麻麻的签字手印,身后是一众德院女生。

“山长,我崇学院始建为皇家学院,自来都是大郦第一学院。我等尊重学院不拘一格吸纳人才的惯例,但实在不耻与一个完全不通音律之人为伍。”

“若山长不同意傅姑娘退学,那我们只好别去他处。”

这是请愿,也可以说是威胁。

赵熹地位是不俗,世家官府都不愿意轻易得罪。然而德院这些学子的背后是无数个世家高门,非他一个无官职之人所能抗衡。

他面有难色,抚须而立。

“此事我已知晓,你们的请愿我会仔细斟酌。”

显然他的态度没有达到请愿众人的预期。

“山长,我德院一众学子,难道还不如一个不通音律之人吗?”

“谁说我不通音律!”

隐素的声音一出,有人惊讶有人意外,还有人欣喜。

上官荑长长松了一口气,很快又开始担心隐素。

都说民意难为,是选择一个初来学院的学子,还是选择放弃德院的大部分学子,想来山长心中已有决断。

咦?

刚才傅姑娘说什么?

她会音律!

隐素已至人前,依旧是红衣抹额。

一人对阵多人,她气势竟是不输。

有人惊叹,有人诧异。

相比她而言,傅荣有些怯场。

除了进京之后的面圣,这是傅荣第二次面对大场面。一路行来,他几乎是同手同脚。等到近到跟前时,他被那一片的白衣院服所震撼。

在寻常百姓心里,学院是最为神圣的地方,读书人和夫子都是了不得的上等人,他对着赵熹等人笨手笨脚地行着礼,努力让自己表现得体。

有人瞧不上他,露出鄙夷的神情。

傅家几代做着磨豆腐的营生,听说这位伯爷头回进京面圣时还对着宫里的太监低头哈腰。他越是表现得卑微,越是有人看轻他。

他手心有汗,忧心女儿,却意外地发现女儿竟是如此之镇定。

隐素环顾众人后,面向赵熹,“敢问山长,乐律一学是否只有瑶琴,又是否以瑶琴而定会与不会?”

“当然不是。乐律一学种类繁多,岂能以瑶琴一种而定。”

请愿人中,以琴夫子和宋华浓为首。

但是隐素的目光却是越过她们,落在顾兮琼的身上。

“当日顾姑娘提议考测,许夫子便以瑶琴为题。我未曾学过瑶琴,故而对瑶琴一窍不通。因顾姑娘让人取来的瑶琴已经糟脆,是以琴弦尽断,从而让琴夫子断定我不通音律。”

“听傅姑娘这意思,你会别的乐器?”问话的人是男子,是昭院的人。

隐素朝昭院众人看去,并没有看到林清桥,也没有看到谢弗。

她不说话,不少人以为她是故弄玄虚。

众人议论纷纷。

“傅家不是磨豆腐的吗?一个磨豆腐为营生的人家,怎么可能学习乐理?”

“谁知道,或许是替自己狡辩。”

“也是,她怕是以为通不通音律仅凭空口白牙这么一说就可以的。”

宋华浓听到这些话,断定隐素是给自己掩饰。

所有人都看着隐素。

隐素突然笑了。

这一笑似浮云尽散,明月出岫,晃花了众人的眼。

她朝赵熹行揖礼,“山长,不知学院可有奚琴?”

第10章 傲慢与偏见

偌大的崇学院怎么可能没有奚琴,莫说是奚琴,便是把天下所有的琴种集齐也能在半个时辰内做到。

奚琴很快送到,隐素试了一下音,然后抱琴坐下。那行云流水的动作,自然随意又透着几分江湖寂寥的气质,瞬间让众人静了下来。

她的脑海中浮现出一幅画面,哪怕她不是原主,依然能感觉到那时的清静自在。

山林近前,檀香萦绕。

无发白须的老僧人手执佛珠,正和坐在面前的小女童说着什么。小女童神情略显滞涩,对老僧人的话似懂非懂,时而去看旁边飞来飞去的蝴蝶,时而又把玩着地上的野草。

老僧人眼神祥和,不恼不斥地由着小女童。

曲乐一起,竹林似乎起了风。那空远凄凉的曲调,仿佛让人孑然置身在无尽的荒原。似送故人去,幽幽满别情。又似回首百年后,遗憾终难圆。

萧萧的琴声中,有人低低啜泣。

一曲终了,众人久久沉浸。

“呜呜…我想我娘了…”

“…我想我外祖了。”

“傅姑娘,这曲子叫什么名字?”有人红着眼眶问隐素。

隐素答道:“故人。”

那人感叹,“人生路遥迢,新人变故人,故人难再见。回望百年凄凉身,再看繁华一场梦。好曲,好曲啊!”

傅荣跟着别人抹着眼泪,红着眼望着自己的女儿。方才他不仅想到已故的母亲,还想起了在陲城的平淡日子。似惆似怅的情绪堆在心中,同时又生出难以言喻的骄傲。

他的素素啊,哪怕是养在山间寺庙,哪怕多年被人嘲笑是傻姑娘,最终还是长成了最好的模样。

戚堂也在人群之中,心绪久久难平。

他有很多年没有想过生母,那个懦弱而又命苦的女子。他记得生母临终前枯槁的模样,空洞的大眼挂在脱相的脸上,用枯枝般的手摸着他的头。

“堂儿,姨娘不能再陪你了,往后路那么长那么难,你要自己好好照顾自己。”

当时他的无助悲痛茫然无人能知,哪怕时隔多年,内心的空荡落魄如影随形。他从不知这世上竟然还有一曲子能完全契合他的心境,仿佛是为他所谱。

他听到有人问隐素师从何人,然后听到隐素回答是和寺中的僧人所学。

众人恍然。

隐素在众人注视中抱琴而起,然后将琴还给了送琴之人。

她就是全场的焦点,一举一动都牵引着无数的目光。当她朝德院那些人走去时,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

德院看着她,直到她定在琴夫子和宋华浓面前。

“请问,我可通音律?”

宋华浓恨恨道。“我听人说有些州郡大办丧葬之事会请人用奚琴奏乐,可见民间擅奚琴者众多。亏你们还是崇学院的学子,怎么能听到这等难登大雅之堂的东西就哭哭啼啼。”

她一开口,顿时也收到了四面八方投来的无数谴责目光。

世人思亡亲,常有感而发。不拘是听到什么话语,或是闻得什么音律,总有能勾起内心深处潜藏的痛楚与哀思。

“人生在世,喜怒哀乐,我等皆为傅姑娘的琴声所感。若是这般也要被人嘲笑,嘲笑之人是否毫无体恤怜悯之心?”有人红着眼睛怒而出声。

对于一个未出阁的女子而言,这话就重了。

毫无体恤之心,不就是心思恶毒的另一种说法。更让宋华浓惊愕的是,这话不是别人说的,而是出自戚堂之口。

众人也是齐齐震惊,不敢相信第一个站出来帮隐素说话的人居然是他。

隐素和这些人一样,也是吃惊不小。

戚堂说出这话后,隐约有些后悔,他怎么就不能忍了呢?好在有人附和他说的话,才让他略略安了心。

“戚二公子言之有理,触景生情,寄曲相思乃人之常情。傅姑娘琴艺不俗,所奏曲子意境幽远百转千回,实在是让人惊叹。”

“此曲只应梦中有,人间哪得几回闻,闻得一回是一回。”

“子欲养而亲不在,今日听了傅姑娘的曲子,我必是要更加孝顺父母才行。”

“傅姑娘问的是自己是否通音律,那宋姑娘却只顾着挖苦讽刺人,如此之心胸狭隘,真真是丢尽梁国公府的脸。”

“她们方才闹成那样,非说傅姑娘不通音律,还大言不惭地想劝退傅姑娘。这下被打了脸,我倒要看看她们如何收场?”

宋华浓听着这些声音,只觉一声比一声刺耳。

隐素一直盯着她,平静而冰冷。

“我再问一遍,我可通音律?”

宋华浓咬着唇,不肯松口。

赵熹老而精明的目光微动,抚着胡须不动声色。

柳夫子不知何时过来,背着手对他说:“这位傅姑娘,看上去原本是任人嘲笑不争不抢的性子。无奈有些人偏要逼她出头。她今日冒了头,日后这些人想将她再压下去可就难了。”

“求仁得仁,凡事一旦开了头,便再也由不了人。”

“倒也是。”

僵持之中,琴夫子硬着头皮道:“傅姑娘,此事是误会。若你一早说清自己通音律,又如何会发生这么多的事?”

“你是夫子,我是你的学生,身为夫子不是应当事先了解自己学生的所长所短,然后因材施教吗?纵然你未能事先了解清楚,那在请愿之前为何不和我证实?你们不经证实就下定论,问也不问就联名请愿劝退我,这是哪里的道理?”

琴夫子语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