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智多近妖,对这人世从来看得分明,甚至连如今的文治武功,还是建立在幼年时,先帝对他的几年教导上。

那是母妃还受宠时,为数不多的几年好时光。

出身微贱的六皇子,也并非生来就为人欺辱、落入尘泥的。

直到母妃的疯病越发严重,有一日不小心吐露了实话。

她并不爱先帝,连丝毫的情意都没有。

上位者怎么可能期待,战利品能够萌生出一丝真心?

慕容星衍第一次知道,原来朝夕相处,耳鬓厮磨,也可以是不爱。

先帝抛弃他,是觉得他代表了帝王短暂付出的真心,是错误而耻辱的印记,像一个笑话。

母妃抛弃他,是去追寻她一生所向往的自由,哪怕是以生命作为代价。

从来轮不到他选择。

被动抛弃,被迫接受,一直如此。

不懂爱,不会爱,也不屑去爱。

一切只是为了活下去,纵使活下去也没什么趣味,但起码可以将那些轻贱过他的人踩在脚下。

可等到真的登临帝位,朝局如棋盘,众生皆棋子,他放眼望去,竟无一人可成为与他匹敌的对手。

他再一次感受到了无趣。

接下来,不过连环设局,将政敌挨个连根拔起,仅此而已。

虽然不知道这样有什么意义,但似乎也没有其他事可做。

直到镇北侯府将司空云落送进宫。

那个老匹夫死得突然,他还在为没来得及下手而暗暗可惜,司空如默就遵循父亲遗志,亲自将妹妹送入宫中。

镇北侯府曾意图挟天子以令诸侯,他不可能让司空一族善终,不过是将兄妹二人玩弄于股掌之中,只要他们痛苦就可以了。

那时候他还没意识到,司空云落和母妃的命运,冥冥中有了惊人的相似。

她的算计总是一眼便能叫人瞧出来,慕容星衍对此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想看看她能将这一潭死水,搅成个什么模样。

可她与他想的,不太一样。

起码在她身边,可以吃得下,睡得着,好过一些。

虽然有时候会挨巴掌。

镇北侯府就是这样教养嫡女的?真是叫人长见识了。

直到她莽撞地闯进来,将原本一片漆黑的茧房撕开一个巨大的口子,让光透了进来,晃得有些刺眼,他便再不能对她视而不见了。

司空云落年纪还小,不明白有些承诺是不能轻易许下的。

他没提醒,可他当真了。

既然答应下来,就再无可能从他身边逃开。

但渐渐的,他发现自己看不懂司空云落了。

抛开那些意图明显的小伎俩不谈,他发现他在意的事情变成了,她究竟爱不爱他。

他体会到了先帝当时的患得患失,那种感觉磋磨着他,让他被恐慌和无助所淹没。

他早已听闻兄妹二人有私,起初的不甚在意终于反噬,酿成了苦果。

无论是出于政治上的考量,还是一己私欲,他都理应除掉司空如默。

可每当站在选择的天平前,司空云落却总是选择她的亲哥哥。

完全没有为他想过,一次都没有。

他疯狂地嫉妒司空如默。

更加认定了,只要司空如默活着,她就不可能完完全全地属于他。

但他忍不住试探。

万一呢,万一她会选择站在他的立场,哪怕只有一次。

可惜没有。

换来的不过是他不忍看她伤心,一次又一次地放过,循环往复,不得结果。

司空云落似乎一直天真地以为,他和司空如默可以和平共存。

在她眼里,她的亲哥哥从无谋逆之心,被他这个暴君步步紧逼,处处打压,真是可怜极了。

怎么可能呢?

于是他借秋猎一事,让她看清了司空如默的真面目。

可事情变得明朗起来,司空云落反倒沉寂下去,让他越发担心起来。

她冷待他,他便受着;她虚与委蛇,他陪她演戏;她想扮成妖后,他便乐得做个暴君陪她。

哪怕他清楚地知道,她心中别有计划。

她要与司空如默逃走,去追寻自己的自由,和母妃一样抛下他,离开他。

他想问又不敢问,放任自己沉溺于温柔乡,过的每一天都像是偷来的。

自从头痛发作得越来越频繁,他心中明白,是遗传的疯病终于缠上了他。

他也不知还有多少时日,只是希望她能一直陪在他的身边。这就让除去司空如默这件事显得极为迫切。

他人在病中,难以入睡,只不过浅眠而已。

每当半夜时,他其实能够感觉到,司空云落总是靠在枕上痴痴看他,不知在想些什么。

他装作已经睡得熟了,等她支撑不住昏睡过去,呼吸均匀平和下来,再睁开眼去看。

有时伸出手去,想要触碰到她,却又小心翼翼,生怕惊醒了她,怯懦之下缩回了手。

如今他丢盔弃甲,放弃抵抗,甚至不求她会爱他。

哪怕她不肯回到他的身边,只要无意中流露出一丝不舍与怜惜,便足以让他的希望重新燃起。

他以自己的性命作赌。

那么,他赌赢了吗?

回答他的是利箭的破空之声。

然后,他眼睁睁看着箭矢穿心而过,刺穿了……司空云落的心口。

司云落仍处在恍惚之中。

她只是下意识伸手到胸口一摸,满手的鲜红耀眼刺目。

迟来的疼痛自心口蔓延开来,如潮水一般席卷全身。

她的手无力垂下,再拿不稳弓箭,任凭它们颓然落在地上。

身形晃了晃,她再也支撑不住,从马上坠下的样子,像是被折断双翅的华美的蝶。

连慕容星衍撕心裂肺的吼声,都仿佛从很远的地方传来。

“不——”

他在叫她的名字。

终于不再称呼她“皇后”了,这样也不错。

起码对于司空云落来说是的。

在她坠下的瞬间,司空如默反应过来,及时从马上跳下,慌张地接住了她。

她看着司空如默惊慌失色的脸,有许多话想要同他说。

她想问,为什么不信守承诺,与她一同离开燕都,无论此去南境结果如何,她亦不惧。

她想问,为什么从一开始就欺骗她,说什么“永不相离”,都是应付她的谎话!正如慕容星衍所言,从头到尾,他心中只有权力,只有帝位,对她这个妹妹全是算计,从无半点真心!

可她一张口,只有鲜血自喉咙狂涌上来,染红了齿关,浸透了血红的唇瓣,比晨起新补的口脂还要艳丽。

……罢了,不过是一世轮回,说不说都没有什么要紧。

司云落这才发现,她原来已经很累了。

原来一年的时光,也可以这么漫长,无边的疲惫笼罩住她,让她不想再做无谓的挣扎。

她怕冷,也怕疼,更怕死。

可是命运总是喜欢和人开玩笑,她最后的结局,原来是被一箭穿心,以最疼的死法,被掩埋在这漫天风雪之中。

生亦何欢,死亦何苦?

慕容星衍重重地摔下了马,又踉跄着爬起,以最快的速度向她跌跌撞撞地奔过来。

可他离得太远了,即使他再想飞到她的身边去,他也只是凡人之躯,没有半点仙术和道法。

更何况,近卫们不会容许他如此冲动,不顾性命冲进敌阵中去。

“切莫冲动啊!陛下!”

“司空如默尚在,危险还未解除啊陛下!”

“您现在过去也无济于事!皇后……司空云落她已然救不活了!”

最后一句话像是戳到了他的痛处,他骤然暴怒起来,双眼猩红着拔出了剑,疯了一般乱砍乱杀。

“你胡说!她明明就在那里!”

“是谁……谁准你们不经允许,私自放箭?!”

谁拦他,他便杀谁!

可更多的人一拥而上,制住了他。

为了大燕国祚,这些人宁愿赔上性命,以血肉之躯去迎上他的剑锋,也要阻止他一时冲动。

他贵为大燕的帝王,却连挣脱枷锁、自由行动都不能,只能冲着她的方向,拼尽全力伸出了一只手。

司空如默颤着手,不明白事情为什么会变成这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