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洛阳眼底各映着一点月光,眼白和瞳孔都看不清,但那一点光,惊鸿留影。

他喉舌振动抵齿缝,鼻腔喷气发出一声极低极沉的嗡鸣。

项方的眼神兀然空了一下。

神打催眠的法门,练到最高深的人,通过冗长的科仪和符水、教歌、口号,能够一次性使上百人的精神受到不小的影响。

田公雨他们当年追求,让这种催眠之法应用在打斗里,在最短时间里见效,只要能对一人生效就行,经过多位大拳师长时间的探讨,发现无论再怎么缩减步骤,也务必要凑齐声音、光影变化、肢体动作三个要点。

光影变化只是引子,声音和肢体动作却务必要遵循某种节奏,在这种节奏骤变的一刻,就是催眠生效的一瞬间。

对于项方这样的高手来说,这种影响也只能存在于那一瞬间之中。

一瞬已经足够,关洛阳左臂压他手肘,右手推他手腕一抹。

刀还在项方手里,却已经抹了他自己的脖子。

但在最后关头,他手上忽然松弛,手腕劲力一个反挫,刀划破了脖子,一抹血浸出,却没有立刻致命。

血色艳红,他的刀跟那些杀手不一样,没有那见血封喉的剧毒。

性命悬在刀尖的刺激,让项方瞳孔骤缩,鼻翼猛张,一手松一手紧,另一只手的速度在这一刻,达到他毕生一个巅峰。

那一刀斜拖而上,关洛阳身上衣服,那胜于犀革的皮肤,都在这一刀面前产生一种冰天雪地三尺刺骨的凉意。

生死竞速,关洛阳紧闭的牙关叱呵一声,在即将被破开胸腹的这一下,全身齐同一振,凭空感受到一种急冲天灵盖的气力,前推的那只手一滑一坠,拍在项方胸口。

咚!!

项方的胸膛整个凹陷了下去,五官齐崩,眼眶瞪裂。

空灵顶劲,百骸通透的一掌,让他的身子腾空飞出去十米开外,落入水流。

河水从他的头部,晕开一大团红色。

流血的身子在水波下晃动、沉降,哗啦啦,水声依旧。

关洛阳低头一看,方才的那一刀划了一小半,从他侧腹划到肚子上,破了皮,但没到见血的程度。

可关洛阳明白,他那一掌只要慢上一毫,力道弱上哪怕半分,这一刀都会划断他的肠子。

刚才那一掌,那一股似乎凭空而生的气力,余韵犹在他身体里回味。

关洛阳眼神微凝,紧抓着这一点余味,几步到项方身上拔了一柄飞刀,回身掷去。

一刀破空,袁海还没来得及听到风声,后颈上已经中刀。

教头也在这时拔出刺入袁海心口的尖刃,看向关洛阳,他对于关洛阳此刻的状态,感觉到了什么,但无暇细说。

两人飞快渡河,去到城墙下,随便找了个位置,一窜就到了城墙一半高度,手指抠砖缝,再往上一翻,就上了城墙。

被烟花惊动的巡逻兵正在城墙之上奔走,摇曳火把窥视下方,但他们还来不及看清那两道身影,关洛阳和教头就已经闯过他们的布防。

在几名清兵被冲撞坠落的惊叫之中,关洛阳矫健的身姿一落到底,前翻卸力疾走,教头无声抠墙弹跳而落,两人一同没入广州城的街巷屋舍之间。

罗汉、电母、长枪杨小芜、朱长寿的顶门大弟子金越河等人赶到的时候,已经晚了不止一步。

他们身边重兵巡走,沿街巷四向搜捕,灯火如昼,但脸色上都有几分火把也照不亮的沉暗。

第15章 广州城,华光诞

罗汉他们一直把拦截、围杀的指望放在广州城外,就是因为大拳师级别的人物,一旦到了地形复杂的城池之中,有意隐藏的话,就几乎不可能被普通兵马搜索出来。

河道、亭台、高墙、屋舍,对普通人来说处处都是阻碍,阻挡他们的行动,也阻挡他们的视线,而对大拳师来说却是如履平地,四通八达。

等到天光渐亮,东方云海之间,一轮红日已缓缓升起的时候,那些大肆搜寻的兵卒便偃旗息鼓,不再去做无用功了。

可供罗汉他们调动的兵力,全都被调回南面布防。

纳兰多听说了夜里的事情之后,心里不安,请罗汉去见面。

罗汉孤身入府,解释自己的用意。

“这些乱党一意要到广州来,肯定是看中了广州的水运便利,要从这里借道转去海外,为今之计,只有谨守水路,或许还能有些收获。”

纳兰多听得微微点头,呷了口茶说道:“你们内务府粘杆处的跟乱党打交道最多,自然对他们足够了解,不过那青面鬼,在三城七乡盘亘数年,做事的手段跟一般乱党也大有不同,他既然到了广州,本官唯恐他会对城中富商和一些朝廷命官不利。”

罗汉思忖道:“教头当务之急是将名册送走,那青面鬼既然选择跟教头同路,想必也要受教头的一些影响。”

“不怕一万,就怕万一嘛。”

纳兰多忧心忡忡的说道,“广州城可不比三城七乡那些乡下地方,这里有朝廷大员坐镇,万一也被他刺杀了,必定使朝廷脸上无光,那些乱党估计也是乐见其成。”

罗汉听出他言下之意,顺水推舟的说道:“广州这边,还是以纳兰大人最为紧要,我立刻让那几位拳师与一些粘杆处的人手到将军府上,护卫大人的周全。”

纳兰多装模作样的犹豫道:“可是这样一来,难免分薄了兵力,到时候万一那两个逆贼真的现身,不知道你们那边能不能应对?”

“大人放心,如今我们的重点就只剩下两边而已,况且他们要想远渡海外的话,肯定是要在白天现身上船,只要我们能盘查出来,白日里重兵合围,比晚上的情形,又大有不同了。”

罗汉说道,“教头当日只不过从两百人中脱逃,都要受创,现今则是白日里调配了数千兵力,况且两边地点明确,互为奥援,结果可想而知。”

“那就好,那就好。”

纳兰多目的达成,心思宽慰了一些,这才想起,“听说有几位粘杆处的高手,也不幸折在那两个逆贼手上了?本官这就下令,将他们风光厚葬。”

不提也罢,都拖到现在,还要顺带似的提上一嘴,罗汉忍不住眉眼一沉,硬邦邦的说道:“逆贼还在逃,这时候将他们厚葬下去,也不是什么有脸的事情,况且我们这些人早有为朝廷尽忠的准备,有宫里头的恩典,他们的尸首都会运回京城附近安葬。”

纳兰多瞧出他心情其实十分沉郁,不想在这里多做耽搁,于是说了几句节哀顺变之类的话,就知机的起身送他出府。

回到客厅之后,往日最爱的黄山毛峰喝在嘴里,也显得寡淡无味。

纳兰多独坐了许久之后,手掌挡在嘴唇前方,哈了口气,一股臭味,反冲到鼻孔里,没了茶水滋润之后,稍微用力抿了抿嘴,就有血腥味从牙根散开。

这味道实在是难受,平时不注意也就罢了,一旦注意到,就觉得满嘴的牙都在隐隐发疼,纳兰多为了治这个牙上的毛病,请了不少大夫都没有用。

两年前去看了西洋大夫,说是什么血里尿里糖多的毛病,洋人让他不要吃肉不要吃蛋,不要碰酒,连米都要少吃,这才能稍微控制病情,不然的话不只是牙上的毛病好不了,身上哪儿有点破口都会久治不愈,还会短命。

纳兰多虽然已经活了快五十岁,比大清五六成的人活的都长,可还是惜命。

为了小命着想,他倒是想过忌口来着,然而坐在这个位子上,操心的事也不少,按他多年的习惯,一高兴了得大吃大喝,一不高兴了,也得大吃大喝,才能消解心里抑郁不平之气,这病可怎么控制得住?

有时候同僚之间乃至于宫里来人,邀他宴饮,难道他还能拒绝不成?

最近纳兰多已经看透了,这大清越来越不太平,乱党的声势一次比一次大,北洋新军那里恐怕也有些不臣之心,迟早要天下大乱,举目烽烟。

与其占着这么个位置,等到乱世临头,不如早些攒够了家底,带一大批护院家眷躲上海外去。

洋人那里倒是听说地广人稀,有些家境好的,园子里能跑马,洋人大夫一群群的跟在身边伺候,岂不美哉!

不过纳兰多更明白一个道理,不管是洋人还是大清,明里暗里都有些吃人不吐骨头的规矩,尤其是他这种外人,只靠护院和枪是没用的,还得有背景人脉。

为此,纳兰多积极的跟不少英国人来往,如今住在府上的那个西摩尔,他叔叔就是当年八国联军第一任统帅,背景够硬,等到把这人的要求也满足了,在英国人那边弄起来的关系网,也就差不多了。

“来人!”

纳兰多想到这里,喊人进来,“找那幅古画的事情,办的怎么样了?李铎前两天不就说有消息了吗?”

李铎是纳兰多府上的幕僚,平时下人都叫他一声师爷。

“李师爷已经看准了那画在谁手里,说是今天就去找人谈谈。”

纳兰多又问道:“在谁手里?”

“听说是保生堂马家。”

纳兰多一拍座下太师椅的扶手,道:“好,既然探准了,就到洋人那里去知会一声,他们等了这么久,也该给些确切的消息了。”

“是。”

等手下退去之后,纳兰多又端起茶盏,喝了一小口。

屋子里只剩他一人,自言自语的笑道:“几个洋人不摆弄枪炮,还学老书生看起古画来了,呵,管他呢,总比直接问本官要钱好。”

纳兰多本意只是给个消息稳一稳那些洋人,别让他们等得失去了耐心。

可迪蒙西摩尔对那幅画的重视,远超过纳兰多的预料。

刚得到消息,西摩尔喝到一半的早茶都放下了,直接催人前头引路,带着他那个护卫,奔保生堂去了。

保生堂马家,在广州城里是有些名气的,据说已经有近百年的历史,传到马百闻、马志行父子两个手里,更让这份家业添了许多善名。

他们父子二人都在医术上很有造诣,尤其是马志行,到西洋留过学,回来之后西医中药混着用,着实医好了几个他爹都治不好的重患。

只不过他爹却极其厌恶洋人的东西,为此跟马志行生出嫌隙,闹过许久,到今年才肯让他进家门。

迪蒙西摩尔他们离保生堂还有半条街的时候,就听到一声枪响。

领路的人只觉得身子猛然被风一扯,转头看去的时候,跟在他身后的两个洋人都已经不见了。

迪蒙西摩尔和麦波尔赶到枪响的地方,就嗅到从门里漫出来的一股血腥味。

前院里,几个士兵正不知所措的站在那里,客厅之中躺着两具尸首,都是戴着瓜皮帽、长袍马褂的老头子。

一个脸上有水迹血迹,身上是枪伤,躺在地上,正是将军府的师爷李铎。

还有一个坐在椅子上,胸口插了一把匕首,血流如注。

西摩尔目光一扫,看见地上有碎瓷片,也有一把掉在台阶下的手枪,问道:“这是怎么回事?”

这几个士兵都常在将军府上走动,知道这两个洋人是将军的贵客,不敢怠慢,抢着回答。

他们声音杂乱,混着方言,说话又急切,西摩尔眉头紧紧皱起,一句话也没听懂,大叫一声:“住嘴。”

他指着最左边的一个士兵道,“你先说,说慢一点。”

那个士兵被他的喝声吓了一跳,在那双碧绿的眼睛看过来的时候,更莫名觉得浑身发紧,结结巴巴一会儿,才理顺了舌头。

西摩尔听着他的话,弄清了事情的经过。

李铎带人上门之后,谈起了马家收藏古画的事情,又摆出将军府的架势,要低价买他们家那幅画。

人在屋檐下,不能不低头,马百闻听说是纳兰多想要,本来已经准备忍气吞声,让自己儿子去把那幅画取出来,却多问了一句,纳兰多怎么突然欣赏起字画来?

毕竟这任广州将军不爱文墨的事情,个个都知道。花这么多功夫打探一副古画的下落,找上门来,不像是他往日的作风。

李铎当时估计正想着上头交代的事就要完成,还能吃些回扣,心情正佳,就如实说了英国人要这幅画的事情。

怎料到马百闻一听说是洋人要画,大发雷霆,拒不肯卖,争执之间,还拿茶杯砸破了李铎的头。

李铎头破血流,被热茶烫的满脸发红,就恶向胆边生,拔出匕首捅死了马百闻。

这一幕刚好被取来古画的马志行看见,也不知他身上是怎么有枪的,当场开枪打中了李铎。